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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春之梨花落 作者:扶苏

    正文 第5节

    江南春之梨花落 作者:扶苏

    第5节

    「你除得了麽?」

    「可以。」七步死的语气平常,一点也没有把「玉魄香」看在眼里的意思:「虽然玉魄香侵体的速度极快,进入骨肉只用足一刻钟就会牢牢的种在你的血液里头,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就可以把你体内这毒一一拔除,不会留下一丝半点。」

    「有足够的时间」实在是一句太打马虎眼的话了。

    「要多久?」

    「一年。但不是一年里面的每一天,你只需在每一次毒发以後来找我。『玉魄香』这毒,不是什麽难以根治的棘手毒药,只是你需得担待些,柳师弟。」

    七步死慢悠悠地整理着手上那一组针,收好放入怀里,在取出金创药为柳秋色敷在针伤上,口中为柳秋色说明:「距离第一次毒发,也不过三四日,我便在这儿多耽几日。往後要找我,你知道怎麽找我。」

    「知道。」

    柳秋色微微点头,算是谢过七步死的好意:「师兄不是在上京宫中?怎麽着这回也下江南来了。」

    论上师门情份,七步死对於师门,并不怀有很深的感情或者责任。这人出身王公贵族,金银满箱山珍海味、锦衣绣罗仆从成群,比不得师门里许多流落江湖的孤苦孩子,也比不得他年少国破的颠沛流离,当然也就不在乎师门能给的那一点温暖。师门所给他的也不是什麽绝世武学,只不过一身登峰造极的用毒技巧,而且以这人的身分,那是大大的不需要。既如此,师门里那尊大魔神师叔祖,自然不会要这个弟子来为他赴汤蹈火,就算要,恐怕也请不动七步死来。

    所以七步死出现在这里,恐怕不是为了师叔祖的任务来着。

    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七步死居然也牵涉了一份在内。

    「师叔祖不放心,万一玄仙教主给出来的东西是假的,那也不成话,要我来帮帮梅师兄。」

    七步死坦言相告,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人,金尊玉贵之身,要来涉足这种江湖险地,要不是仗着一身使毒的功夫,还有背後靠山强大,他才没那个闲情逸致。

    「不过倘若梅师兄是要从『毒手荼靡』杜若手里夺过东西来,那就另当别论。杜若不觉得是假的,那东西自然不会是假的。」

    言语间,对於杜若的使毒功夫很是肯定。

    「我明白了。但师兄身无武功,行走江湖,实在危险。不如让我……」

    「不必。」

    七步死淡淡一笑。

    「柳师弟费心了,但你内伤未愈,还不宜大动干戈。再说了,谁要敢靠近我十尺之内,我还不把他毒回极乐去?我有事情要与风楼主讨教,先去一步,你多休息,玉魄香之毒,自有我在。」

    「是。」

    柳秋色送走了七步死,抬起头,心有所感。

    这才是风范、这才是气质啊!

    什麽江离春,长着一张得道高人的仙士模样,穿着一身伪装气质的白丝长袍,那话一说、那主意一打,什麽都破功了!

    还是师门的的七步死好。

    出身高贵,养尊处优,那举止修养、那容貌气质,都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度。

    至於萧珩……哼!

    想及那张高贵木然的脸,顿时间什麽心情都没有了。

    那人都要死了,就别去想死人了吧。

    在风逸华为他准备的房间内休息了一个晚上,隔日清晨他在房内用膳过後不久,柳秋色便听见外头有人喧哗的响声,有人奔走忙乱的步声,还有一点点少女惊慌的尖叫。

    「怎麽了?」

    房门一开,柳二公子这麽一走出来,大厅里立刻闪起了一片粉红色的光芒。

    「啊呀!柳二公子什麽时候来的呀──赵师姐,你也不跟人家说一声!」

    「……吸溜。吸溜。」

    「啊啊啊啊──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啊!」

    「等等!那那那那……那是什麽?」

    「什麽?」

    「领子旁边的、脖子上的……」

    众人跟着这个无名甲的声音齐刷刷把视线给盯上去,盯到柳秋色颈子的时候还集体晕眩了一下,险些鼻血都要喷出来。

    克服了集体的晕眩,好不容易才把快瞎掉的视线盯向无名甲说话中的主词,口中无意识团体覆颂。

    「领子旁边的……脖子上的……」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是什麽啊──」

    「天啊──」

    「那该不会是、是……」

    「佛祖啊──神仙啊──」

    「那该不会是吻痕吧──啊啊啊啊啊!」

    这句毁灭性的判断不知从哪一个不长眼的人口中爆了出来,霎时间,整个大厅陷入了集体性的歇斯底里。

    「而且不只一个!看看!不只一个啊啊啊啊──」

    「谁?谁染指了我们容氏姐妹冰清玉洁的柳二公子!我们绝对要为柳二公子讨回公道!」花容月貌的容氏姐妹声音娇俏,牙齿咬的杰格作响。

    「哪个混蛋这麽好胆……老娘绝对要──」大娘手指握得板斧都嘎吱响。

    「谁、谁这麽混帐啊……抢先了老子一步……」一个彪形大汉的双手手指关节都握得劈啪作响,很是吓人。

    「我、我也想要啊──」胡子大叔满脸愤恨。

    「只、只不过是追个玄仙教主,居然回来就……」小姑娘跺着脚,眼眶含泪。

    「玄仙教主?」

    「玄仙教主?」

    「玄仙教主?」

    正在愤恨那不知是男是女的采花贼,那些痴男怨女们猛然听见了这麽一个具体的名字,也没听前文後文,立刻代入自己的想像里头。

    「那个混蛋,果然是玄仙教主无疑!」

    「无耻恶棍!」

    「柳二公子坚持正道,没想到被那恶棍突施暗算,居然……居然……」说到这哩,小姑娘掩面涕泣,心有不忍。

    「敢这样欺负柳二公子,真是不想活了!」大娘眼中冒出熊熊火光,有暴走的趋势。

    「玄仙教主禽兽不如、十恶不赦,哪懂得温柔?一定是在荒郊野外,压倒就做了!呜呜呜……可怜的柳二公子啊,早知如此,不如早些下手啊!」

    这厢集体歇斯底里真是太超过了,发出的冲击波就连向来视传言如无物的柳二公子转过脸来,轻轻冷冷如同泉水的目光静静一扫,蹙了蹙眉。

    这一下,又是一阵集体的抓狂。

    「柳二公子的紫金冠都掉了……」

    「衣服也不是奉剑门的了……」

    「果然、果然啊──」

    这些话虽然歇斯底里,但毕竟柳秋色性子之冷是江湖上有名的,谁也不敢真让他听清楚这里的一字一句。所以柳秋色只轻轻一瞥就把视线转回了厅堂之上,这一瞧,脸色立刻寒了下来。

    正厅的墙上,是一张从锦衣上撕下来的布帛,乍看之下彷佛是贴糊上去的,但仔细去瞧,就可以看见插在上面一根极细的金针。

    杜若。

    柳秋色心知肚明,这必定是杜若刺上墙的。

    锦衣上面只用血写了几个大字。

    玄仙教主武功全失,亡走玄仙教总坛。

    没有署名。

    柳秋色心念一动,快步走上前去,将这片锦布揭了下来,拿在手中。

    站在他後面的人,齐刷刷倒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的盯在了柳秋色身上,观察着这柳二公子的动静。

    半晌,柳秋色侧过身来,问道:「谁第一个见到此物的?」

    「是……是我。」

    人群纷纷让开,走出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姑娘。光是和柳秋色讲话,都让她脸上烧得如同要滚起水来一般,很是羞窘。

    柳秋色见是这样一位年轻娇弱的女孩,微微放和了气色:「你看见是谁钉上墙了没有?」

    「没……没有。」女孩拘谨地摇了摇头。

    看来杜若要利用正道中人的追杀把萧珩逼得走投无路,萧大教主为什麽走投无路?自然是因为武功全失的关系,倘若武功还在,他那可嚣张得了不得。既然如此,为了让自己不要走投无路,萧珩自然要拿出那重要的宝贝神木玉鼎来,神木玉鼎一拿出来,有几个人就要笑开了花了。

    一个是杜若,一个是奉了师叔祖恐怖命令的梅若兰,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动口不动手的大魔神师叔祖了。

    柳秋色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突然不希望那人死了。

    不,至少不应该这样死。

    一个武功盖世的人,就算死,也是希望拼尽全力、气竭而死,那才叫做没有遗憾,不是麽?

    但……正道是正道,邪道是邪道。正邪不两立,自古皆然。

    今日不杀萧珩,明日就杀不了他了。

    「柳二公子,我们定会将萧珩杀死,报柳二公子的大仇!」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声音。

    像是一个信号,廰上众人纷纷响应。

    「柳二公子,在下华山谢成辉,定当提萧珩之头,回到这厅上!」

    「柳二公子,我们容氏姐妹……绝对、绝对会为柳二公子洗刷这个耻辱!」

    一时间,群豪鼓噪起来,全都义愤填膺,全都信誓旦旦。

    柳秋色看着眼前激昂的众人,突然间,有种虚浮的感觉。

    是伤还没好吧。怎麽步伐站不稳了……头好痛……心口……好闷……

    退了一步,勉力镇定心神,扶住旁边的椅子,站稳脚步。

    「……诸位朋友,秋色感谢各位的大义,请各位先行一步,由秋色去告知风逸华风楼主。」

    「是!」

    转眼间,厅上众人带家伙的带家伙,抄兵刃的抄兵刃,走得一个不剩。

    柳秋色清澈的眼瞳沉了下来,如雪的面色没有什麽改变,唯独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抓住胸口的衣襟,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秋色。」

    声音从上面传来,柳秋色抬头望向三楼倚着栏杆向下望的风逸华。

    风逸华显然在上头观察了一阵子,一声不吱地任由群豪这样为了保护冰清玉洁的柳二公子而争先恐後的冲出了门去。他那张白狐狸一样的脸孔朝下看来,头上海棠冠地垂珠叮叮当垂下来落在脸侧:「这是怎麽回事?」

    这问题都逼到了面上来,柳秋色面子当然下不去,当下袍袖一拂,淡淡道:「玄仙教主作恶多端,今日我定然将其诛杀!」

    什麽感觉,那都不管了。

    不可能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是因为自己太软弱,才会产生那种挣扎的错觉。

    完全不留给风逸华再多问一句的时间,他身形一飘,便即出了主楼之外。

    杜若显然不是普通的不择手段。

    他这毒辣辣凉呼呼的消息一放出去,多少人前仆後继地就拥向了江南璇京含香楼到玄仙教总坛琼华洞必经的路途。官道上有人摩拳擦掌,小径里有人蠢蠢欲动;河流上有人冒充船夫,河流里有人埋伏其中,当然是特别少数的一些肺活量极佳的人。陆路水路、上山下海,堵得水泄不通,燕子飞不上天,地鼠钻不入地,就算玄仙教主有那麽些飞天遁地的本事,在这麽可怕的天罗地网里面,那是毫无用武之地。

    更何况,玄仙教主萧珩根本就被杜若给阴去了武功。

    本来杜若打的如意算盘应该是这样的,当上天不能入地不行的时候,就是瓮中捉鳖、池里捞鱼的小意思。让正派中人疲於奔命把这只小鳖逼到瓮里,他杜若一个出手,轻轻松松毒倒了这一批累翻的人马,那萧珩还不手到擒来?

    怕萧珩性子硬,逼不出神木玉鼎来,那还有方法二。

    一路上跟着萧珩屁股後面跑,顺手帮他解决掉一些威胁到他性命的敌人,暗中护送他回到玄仙教总坛。神不知鬼不觉跟着萧珩的影子,等萧珩把这复功救命的宝贝神木玉鼎拿了出来,杜若再刷一声跳出来,杀人越货,好不快乐。

    不过现在,计画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阻碍。

    「柳……柳二公子!」

    柳秋色全力奔跑的脚步因为这声呼唤停了下来,循声望去,草丛里一个血淋淋的人,几乎只吊着一口气。饶是柳秋色清心冷心若此,也不禁微微别开眼神。但这一个刹那,已经够他认出来这个血淋淋的垂死之人是谁。

    「华山派谢成辉少侠,你……」

    「柳二公子小心,玄仙教主那魔头死……死而不僵……很是厉害……」谢成辉直着脖子,挣扎用气音挤出了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两腿一伸,死了。

    柳秋色一皱眉头。

    都已经坏了功夫了,还能这麽轻易杀死江湖上的侠客,萧珩是怎麽办到的?

    心内思索,一边往前继续追去。

    既然有个人死在这道上,那这条路必定是不错的了。

    一路上所见,伤者残者或死者越来越多,柳秋色有时停下相询,得到的答案多是萧珩所伤。

    「还没碰到那大魔头,『轰』一声,就……」

    「才远远的看见玄仙教主,也不知怎麽地,就……」

    「柳二公子,千万要小心哪!」

    「听说燕王府的亲兵也乔装成平民服色出来了,不知是不是要为我们武林除这大害……」

    「玄仙教主那厮伤得颇重,虽然杀伤不少正道中人,但还是有些功夫厉害的大侠近身得手……」

    「一时半刻,看来是死不了的,但希望……」

    从路上听来的消息,似乎整个江南武林都为了这个消息而震动。光柳秋色听见的,江南潇湘门、五湖十八帮、云岭岳阳派、秦峰玉刀门、丽京重阳楼,都参了一脚插在这事儿里面,更别提那些独来独往的大侠豪杰们,这一趟追捕萧珩的行动,恐怕人龙都从璇京拖到了丽京,惊人得很。

    像那赶路赶到一半,树上突然传来问好声,那也挺吓人的。

    偏偏许多高手都爱来这一套。

    这麽庞大、这麽飙悍的一个追捕阵容,萧珩的命根本是悬在刀尖上,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在瞬间丧命。

    柳秋色越奔,心里越急。急些什麽,他可没有心思去想。

    总算花了两天的路程,赶上了萧珩回玄仙教总坛的脚步。

    从观音岭穿过无涯栈道到对面的合欢山,山峰东面底就是玄仙教总坛琼华洞。

    柳秋色追上萧珩亡命之途的地方,就是观音岭这一侧的无涯栈道。

    而天下人都知道,观音岭无涯栈道,便是「玉观音」江离春的地盘。

    这里平日是风和日丽、蓝天白云的,今日不知抽了什麽风,飞沙走石,浓雾漫天,伸手处不见五指,长剑出不知所伤何人。

    「江先生不在岭上,是玄仙教主这厮胡弄江先生的阵法捣鬼!」

    宏亮的声音从薄雾彼方传来,四周可以感觉到聚集了极多武林人士,只是相距不近,因此看不清形貌。

    「……是麽,多半是两个人狼狈为奸在一起了,江离春缩头缩脑不敢露面。」

    柳秋色心里哼了一声,但毕竟没有讲出来。

    这阵法,门中有人懂,但不是他。

    但普天之下,能人之多,江离春虽是奇门遁甲之术的佼佼者,又未必无人能够赢过他。

    这时,左近响起了「铿锵」、「铿锵」两声,随後「啊」、「啊」两声惨呼,柳秋色听音辨位,长剑一抖,锐利剑气劈开薄雾,算准了由动手的两人中间劈过,暂且阻住这两人的动作,同时口中冷声斥道:「自己人!不可动手!」

    这一声响在薄雾里头是既清且冷,极好辨认,声音撞击着山壁,响起泠泠的回音。有认得他的,立时便认了出来。

    「是奉剑门柳二公子!」

    「啊唉,是柳二公子哎。」

    浓雾里,果然只是没种现身的江离春白袍飘飘,靠着山壁坐在悬崖之上,正好让围着无涯栈道口的正道中人们看不见他,而背对着无涯栈道,面对着正道中人的萧珩,却能很清楚看见这个人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清晰异常的嘴型。

    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孔没有什麽表情,嘴巴继续无声动着。

    「怎麽办?萧大教主。」

    萧珩那张脸是阴森森习惯了,所以江离春非常明白,不能从那张面瘫的端正样貌上看出什麽不一样的蛛丝马迹,这种情况,用问的是再实际不过。

    萧珩同样听出了柳秋色的声音,清澈而寒冷,钻进了他的耳道里,敲出一阵一阵轻轻的回音。听到这个声音,萧珩想起的,却是雪的寒凉与梨花的柔软。

    彷佛还能闻到,那个人身上微凉的梨花香气。

    「萧大教主,你也快些拿主意。」

    江离春在另一边用气音说着,白袍飘飘像是看空了世俗的一切。

    「再不说话,我这门『寒雾阵』一动下去,那时是全部坑杀了,你要再救谁出来,我可不理。」

    说完这句话,连给萧珩的反应时间都不留,手指就朝旁边嵌在岩壁里头的机括按了下去。他才刚刚碰到机括的扳手,萧珩就急声叫道:「慢着!」

    这一声和江离春的气音不一样,可是切切实实的发出了声音,这声音一出,江离春不动是不动了,正道那边有些比较敏感的高手,听到这声音,大声唤道:「是玄仙教主!在那边!」

    江离春还是慈眉善目的微笑,手就要往那机括按去,晚了可救不了萧大教主的四面楚歌。

    萧珩脸色一沉:「我说慢了。」

    这句类似警告的话才刚刚说完,那边少林高手的戒刀就已经劈向他面门。萧珩还有三成功力没有去掉,仗着实战经验丰富,眼力准,手脚快,险险的避开这招本来可要了他命的杀招。

    「我这是帮你。」少林僧距离他们太近,害怕被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江离春用唇语说,也没在管萧珩手忙脚乱,到底有没有空档去读读他的唇语。

    说的是事实。

    江离春在柳秋色面前把话给说得狠了,其实心倒也没这麽狠。还是一路跟着萧大教主回奔玄仙教总舵,只是这人实在太利益取向,打死不愿露脸,生怕一个不好弄成了自己是武林公敌,那可大大的划不来。

    这一趟上,多亏了江离春那神乎其技的奇门遁甲功夫,萧珩才能回到离玄仙教总舵只有一山之遥的观音岭。

    但一山之遥,此刻看来,还是非常凶险的距离。

    「师兄!我来助你!」

    「呼」一声,一柄韦驮杵砸了下来,是那少林僧的师兄弟前来帮手。

    萧珩本来已经够狼狈,这麽一来,就算他那表情还是文风不动,但也离死人不远了。

    「唉呀,可难办了。」

    江离春自己无声嘀嘀咕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寒雾阵」耽误了刚才这麽些许时刻,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发动时机,接下来要是迟迟不动,拖延了时刻,那时本来非自然聚集的寒雾自动散去,要再重新布置,可是难上加难。

    自己是不可能上去助拳的,才没有想死到那个地步。

    可萧珩又不许他发动阵法,那不是找死麽?

    此时白雾已经不如先时的浓,在雾里可以看出多少一点人影,柳秋色提起真气往前飞纵了几步,便离两名少林僧与萧珩相斗之处不过数尺之遥,可以看出三个人的形影。少林僧一戒刀一韦驮杵,挥得虎虎生风,相形之下,萧珩的状况是处处凶险,步步杀机。

    柳秋色能看清楚这雾里状况如何,其他正道中人自然也看得见。一时间众人蜂拥而上,围成了一个半圈,有的喊「还我家人命来」,有的喊「叫你小贼今日伏诛」,有的喊「今日知道恶贯满盈的一日」,还有柳秋色不知道有没有听错的「还柳二公子贞操来」。

    柳秋色顿时脑子里「轰」的一声,什麽都没得想,整个人都要石化了。

    少林僧的戒刀凶狠,两下划破了萧珩袍袖,在他手臂上划下血流如注的伤口。

    长年在刀剑上打滚,柳秋色看得明白,那少林僧武功并不特别厉害,萧珩也依凭着丰富的战斗经验避开了最致命的伤,只留手臂承受这麽一击。

    而这一刀可重可轻,以那样角度,倘若萧珩穿着他原来那件厚锦外袍,外袍的厚度足够,萧珩手上顶多是轻微的划伤,而不会是现在这种怵目惊心的景况。

    柳秋色清楚记得,萧珩那外袍到哪儿去了。

    心上好像有什麽东西在挠,挠得他发烦,挠得他发闷。按理自己那样救了萧珩一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要说一点也不欠萧珩,但自己这样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命,又要不明不白死在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弱鸡手上,实在是有损自己的脸面。

    像那两个少林僧,要是在萧珩武功未失的状况下,想杀死他们,根本是吹口气之间的事情。

    但现在这景况,柳秋色怎麽看怎麽发烦。

    那两个人是奈何不了萧珩的,但接下来又围上了江湖上稍微有名的两名高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萧珩那拳根本是残障的。

    这下子,萧珩的状况是迭遇凶险。时间慢慢过去,浓雾渐渐变淡,也让萧珩的一方更为不利。

    那少林僧一柄戒刀从上往下劈落,韦驮杵从左而右扫过,另外两个高手的长剑前後刺到,怎麽说,萧珩那都没有活命的可能。

    柳秋色的理智阻止自己以前,他的身体已经动了。

    剑色如雪,人如梨花,一柄长剑挽出乱花,左袖甩出,玉臂就卷过了萧珩身子往後推去,同时剑尖抖颤,一招内弹飞韦驮杵、削断钢戒刀、震开两柄长剑,一气呵成,优美无比,好像暮春流丽的江南。

    这一招过去,柳秋色已经将萧珩护在自己身後,大风高高吹起他华紫色高贵的衣袍,鬓边青丝卷绕在迷蒙的雾里。

    这一下变生陡起,不管是动作的人,或者是没动作的人,都在一刹那愣住了。

    但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当作没发生,柳秋色牙一咬心一横,趁着断崖上众人都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拉着萧珩便转身奔上栈道!

    「柳……柳二公子!」

    後头的声音追上他们的脚步,柳秋色这一提气奔跃用尽了全力,几乎足不点地,能追上的人,不是高手,就是很难缠的高手。

    柳秋色可没有带着人还能打赢很难缠的高手的自信,抿紧了唇,再把内息催到高点,说什麽都要将这种难缠的人甩脱掉。

    无涯栈道只是细细长长的一条木板道路,中间还有一段是悬空在山谷之上的吊桥,山间的强风一吹,摇摇晃晃,就有一种要重心不稳翻过去的错觉。带着一个人在这种吊桥上奔跑,柳秋色的轻功之高,实在是当世武林的佼佼者。

    後面追来的人,没记错应该是昆仑派人称「金刚手」的杜十明。

    还有另外一个,是江南潇湘门的人。

    杜十明是以金刚手着称,这样的距离,柳秋色估计他的手还没有长到这个程度。但潇湘门人就不同了,潇湘门云水剑法,可是难对付得紧。

    剑长逾尺,那潇湘门人只消一招,就能碰到柳秋色後心。

    更别提在这两个人之後,其他那些慢吞吞追来的正派中人了。

    「奉剑门也和玄仙教同流合污了麽!」後面那潇湘门人扬声怒道。

    这句话不提还好,一提那柳秋色的小心肝儿就整个揪,他柳秋色最在意什麽?一是天隽国的镇国重宝双花环,二就是对他有养育抚护之恩的奉剑门柳家,天山奉剑门,一向是北方正派武林响当当的角色,那人这麽一句「同流合污」实在是……实在是怎麽听怎麽刺耳啊!

    当下脚步急刹,回身一剑就送上那潇湘门人鼻头,另一手将萧珩往吊桥另一端推去数尺之远:「你快走!」

    「哼,蓄意包庇这作恶多端的魔头,奉剑门什麽居心!」

    金刚手杜十明大喝一声,揉身而上。

    「我救他,和奉剑门没有关系。」柳秋色口中说得冷,脸上表情差,剑色毫不留情就送了出去。

    总算他毕竟是正道上的人,这剑没真取向什麽要命的要害,只是虚晃一剑,好泄心头之愤。

    「哼!你和萧珩这魔头私通,天理不容!」潇湘门人性子冲,但总算没说出甚麽更难听的字眼,不过光这句话,对柳秋色那杀伤力已经是够大的了。

    私……什麽私通!

    薄唇一抿,盛怒之下无话可说,说话以前,剑光就暴怒地并射开来。

    「我柳秋色怎麽可能和那种家伙私……私……」

    怒色让似雪双颊掩上潮红,柳秋色剑光大盛,将那二人逼退数步,回头便奔,几个纵跃起落,人就已经到了萧珩身畔,手一伸揽过人来,正要登上对面山崖,猛然後面那潇湘门人的剑挥砍而来,狠狠在柳秋色背上划下一道破口!

    「呜……!」

    柳秋色咬牙忍痛,回手一剑,刺入那人小腹,再不回头,狂奔而去。

    「怎麽走?」

    对这里的地形并不了解,事实上玄仙教总坛附近,都布满了各种机关阵法,现在柳秋色知道了,那些机关障碍绝对是江离春那家伙所擅长的奇门遁甲。

    江离春那个性,就柳秋色所了解,那可不是会好心让人好过的性子。只要踩错一步、动错一步,都是步步杀机。

    这也是为什麽虽然玄仙教为恶江湖多年,正道中人却始终没有搞出一个「围攻琼华洞」、「铲平合欢山」之类的活动,开玩笑,武林中人是性命看得挺重的,这种一看就是九死无生的费力活儿,谁要干去?

    萧珩咳了两声,低沉沙哑的声音道:「你往前走,我会提醒你。」

    柳秋色分神瞥了萧珩憔悴的面色一眼,脚步不停,再三犹豫後才开口。

    「你……伤了哪里?」

    路上听说萧珩有伤在身,看萧珩那袍子溅满血迹便可知一二,实在怵目惊心。不过看刚才萧珩一个人力斗两名少林僧的状况,又觉得外伤似乎没有看起来严重,就不知有没有伤到筋脉,害了五脏六腑。

    难得出口不是字字铿锵的正义之言,萧珩听他这麽一问,心中莫名一荡,还来不及辨认这感觉是什麽,前面第一个阵法就迎面而来。

    「踩上山石!」

    放眼望去也就一个巨大的光滑石面,柳秋色依言飞身点上,空中一个旋身,继续向前奔去。

    眼前是分秒必争,万一让後头那些非置萧珩於死地的人追了上来,就是一百个柳秋色,也挡他们不住。

    「你别误会,我费那麽大劲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可不想让你这麽轻易就死。」

    柳秋色冷冷说道。

    看他那麽轻易死在三脚猫少林僧手里就让柳秋色心情郁闷,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时冲动出手救了这个人。

    「你的命是我救的,这命就是我的,要杀也是我来杀。」

    萧珩闻言,彷佛知道了一点什麽,微微眯起了眼睛,瞳孔如针。

    正要说些什麽,眼前已经是断崖。

    「……你没带错路?」

    「跳下去。」

    萧珩说得平静无比。

    「什……!你……我……」

    柳秋色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玩笑,脚步刚刚要紧急停下,被他揽着的萧珩却脚步一点,伸手扯住了他的腰带,就把两个人一起甩出了云雾袅袅的断崖!

    坠落──

    「萧珩……!」

    两个人一起穿过白茫茫的云雾朝下坠落,衣衫飞舞如彩蝶,萧珩在半空中算准了时间,伸手按住柳秋色口鼻,下一刻,雾气的尽头,赫然是平滑如镜的清澈湖面!

    咕嘟嘟嘟。咕嘟嘟嘟。

    两个人一破入水底,立刻被漩涡卷入了湖心深处,柳秋色背上尚未凝结的血色在水里晕了开,四周的湖水流动了起来,冰凉的温度浸透他们的身体,推送着他们往一个既定的方向。

    柳秋色长年在北方生长,不识水性,一下水自然惊慌得不得了,伸手乱挥,口鼻间冒出了无数的小气泡,在水底能抓到什麽?自然只有根本贴着他一起掉到水底的萧珩。

    萧珩那也辛苦,身受内伤也就罢了,还被这人当做了水中的浮木,好在他精通水性,才没有一起被拉到水底溺死去。

    扛着湿得像是落水鱼的柳秋色顺着湖水的推动上了湖岸,好在柳秋色沉下去没多久他就发现了这人不识水性,快手快脚把人给拉上来,让他可以在水面上露出脸来呼吸,不然柳秋色早不知沉哪儿去了。

    饶是如此,一上岸,柳秋色还是咳得翻天覆地。

    「你成不成……咳咳、在跳下来之前先讲个一声两声啊?咳……总是做什麽也不说一声……」

    话没说完,萧珩的手便轻轻堵往他唇上碰了碰,堵住了接下去的抱怨,另一手轻拍他背为他顺气。

    「仔细呛着。」

    不像是这张死人脸该说出来的话,柳秋色霎时间整个被平地雷给雷了一下。

    萧……萧珩说得出这种话?

    还在震惊当中,率先前行的萧珩已经回过头来:「柳二公子?」

    这声终於把石化了的柳秋色给唤醒,当下调整自己面部表情,恢复成那副一板一眼、大义凛然的模样,淡声回答:「就来了。这是你玄仙教总坛?」

    「跟好了。便是总坛里面,也依易经六十四卦,以及外域传入的奇门遁甲之术布过阵。」

    萧珩一手拉住柳秋色,柳秋色有了前几次肌肤相亲的记忆,都不是些什麽令人愉快的回忆,反射性轻轻挣了挣,没能挣脱,此刻要用内力震开失却武功的萧珩固是不难,但脑袋里不知哪跟线给接错了线,就这麽任萧珩拉着。

    这湖畔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各色奇珍异卉、庭园造景,都在这儿给会齐了。光看萧珩领着走的路曲折蜿蜒,并不全然依照庭园的铺路行走,又经常拐向出人意料的地方,便知这地确实如萧珩所说,也是一个巨大的阵法。

    这里是玄仙教总坛,玄仙教主日常所居,是玄仙教最重要的核心,自然也有无数玄仙教的高手身穿黑衣,脸罩灰纱,手执剑刃在旁戒备,见到萧珩回返,治律精严一律抱拳拱手而礼:「教主。」

    至於萧珩带在身边的柳秋色,萧珩平素律下极严,换作常人,这些戒卫是不可能抬眼瞧上那麽一下两下,可此时却是柳秋色这样名闻江湖的大美人、大剑客,光看那身清冽优雅的气质,光看那张赛貂蝉盛昭君的脸孔,实在是……

    所有的玄仙教人不由自主多瞧了一眼两眼,总算还是训练有素,没把口水给一同滴了下来。

    不过……

    「这大美人是哪儿来的呀……」

    「那身正气,怎麽看,都不是我们教里的呀。」

    「说不定是教主的相好,这次带回来着……」

    「教主……教主哪里冒出了个相好来?」

    「咱们教主可是清心寡欲,就连女人也不看上一看的,这回带了个年轻剑客回来……」

    口上碍着教主颜面不敢说,心里可是嘀嘀咕咕,猜测不断。

    绕过几株盛开的琼花,眼前又是另一座大湖。不同的是这湖上有木头架成的临水栈道,直直通向湖上,湖心有连绵有致的屋宇,似乎全然是架空在湖面之上,颇为细工。

    湖上莲叶处处,水雾氤氲,珍奇异卉盛放,奇香异草四处可见,当真是如同琼华之宫。

    柳秋色给萧珩领着走过这木头栈道,背上的伤口仍然流血不止,失血过多的晕眩让他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

    「小心了。」

    萧珩稳稳扶住,死人一样的脸色还是没什麽表情:「等会儿进到屋里,我拿教中的伤药给你敷上……连累你,我很是过意不去。」

    「这是要谈内心话的意思吗……」柳秋色心下嘀咕,面上却不受控制一红,面皮子比纸还薄,粗着嗓音道:「我自管我的,干你何事?」

    要说谁比这柳二公子更好看透,那是江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萧珩听出他的色厉内荏,也不在意那挑衅,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柳二公子这麽仗义出手,恐怕日後……江湖上风波不断。」

    「哼,你早一日见阎王,江湖早一日平静。什麽仗义出手?我不过不想看见自己拼死拼活就回来的命这麽容易被三脚猫功夫的人给拣去。等我着落你身上拿回双花环,包管钉你十七八个窟窿。」

    柳秋色愤愤道,却不知这样神情语气,看在萧珩眼里,实在是有趣得紧。

    「我既然出手,後面风波自有办法料理,不必劳烦萧大教主费心。」

    这个人,除了嘴狠心软、色厉内荏之外,到底还有甚麽呢……萧珩满想思索这个问题。

    入得了屋内长廊,立刻便有服色较为高级的玄仙教中人出来拜上:「恭迎教主回坛。教主一切平安。」

    一点也不平安。柳秋色肚子里哼了一声。

    不但不平安,还拖累了我也不平安。

    萧珩只是淡淡「嗯」一声,那人很快接下去说道:「素弦已经先一步回坛,知会我等,教主放心,杜若那厮若果真来此,必然教他讨不了好去。」

    萧珩点点头,对於这个差点要了他一条命去的魔头,貌似没有十分放在心上。转身向柳秋色介绍:「柳二公子,这是我教左使襄阳。右使素弦上次在燕王府中你见过的。」

    柳秋色微微蹙眉。

    「邪魔歪道,我认识作甚。」话中甚是冷淡。

    那玄仙教左使襄阳闻言也不生气,维持着谨慎的语气说道:「柳二公子好。教主,您请先行入琼华洞中预备复功,事不宜迟,柳二公子……」

    说到此处,颇为踌躇,萧珩淡然道:「柳二公子随我同去。没听他说了,不想认识邪魔歪道。」

    「是。教主请,柳二公子请。」

    原来玄仙教总坛竟是依山傍湖而建,前半建筑是凌空架在湖面之上,多半是木头材质,後半建筑却是深入山壁,石雕凿刻,全然另外一番风景。

    进入了总坛深处,伫立守卫的玄仙教徒便没有先前进来时多,但是光看各人的气势呼吸,便可知这些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强者中的强者,很是厉害。

    萧珩带着柳秋色一迳往里面走去,渐渐的便连一个人也没瞧见,偌大的石廊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伴着墙上悬挂的风灯。

    「总坛内部是教里的禁地,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该怎麽走。」

    萧珩的声音平平板板,在狭长的石廊里回荡。

    长廊继续向前延伸,还有许多条岔路,萧珩却在原地停了下来,伸手摸向左侧的石壁。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似乎只是漫无目的的摸索了一阵,那墙壁居然「喀啦」一声,发出了机关启动的声音,沉重的石壁缓缓地往旁边移动开来,露出一道向下的阶梯。

    「跟我来。」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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