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演员 作者:北南
&跨界演员——北南(31)
这是一个小菜市场, 年头久, 蔬果肉蛋副食品, 拥挤繁杂但五脏俱全。瞿燕庭走进去,混合的声音和气味扑面而来。
A组在第二列尽头处,正准备。
瞿燕庭经过一个个摊位,鞋跟踩在水洗过的格纹砖上, 吱吱响, 越接近尽头, 步子越慢,他闻见一股浓浓的鱼腥味。
燕庭!任树看见他,大步迎过来,这地方寒碜,你怎么来了!
瞿燕庭没表明原因,说:我明天上午的航班, 还没告诉你。
你不早说,我就怕你这样!任树急得撸一把头发茬,我调场次,晚上我给你送行,明早我送你去机场。
瞿燕庭摇摇头:你该干吗就干吗,忙你的。
言语间,瞿燕庭越过任树的肩膀扫向人群,最外圈是干杂活儿的,里面依次是摄影组,照明师,一身红的化妆老师踮着脚,在给男主角补妆。
粉扑拍在脸上,软软的,陆文的目光也一并柔和,瞿燕庭一出现他就看见了,没移开视线。
昨晚不经大脑地发那样一条消息,没想到瞿燕庭会答应,今早一翻拍摄通告,陆文把肠子都悔青了。
剧组租的鱼摊,今天拍摄叶杉卖鱼杀鱼的戏份。
补完妆,陆文穿过人群,他觉得抱歉,瞿燕庭不碰鱼虾,待在这儿是活受罪。可瞿燕庭是为他来的,他又禁不住雀跃。
手摸进兜里,陆文停在瞿燕庭面前,同时掏出一盒薄荷糖,自己倒两粒,余下整盒全塞给对方:瞿老师,这儿不好闻,你含颗糖压一压。
瞿燕庭接住:你是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陆文解释,昨晚发生那些,我哪还记得要拍啥啊。我就是想,想让你来
薄荷糖在舌尖微融,凉如含冰,瞿燕庭张一点口倒吸气。他说话算数,尽管环境不好,他也会盯完这一场戏。
陆文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上午。瞿燕庭回答。
陆文不要含糊的:具体几点钟?
瞿燕庭不傻,问清楚时间无非是要送机,人多,他低声拒绝道:小风会送我到机场。
陆文没再多说,用力抿住嘴,嘴角都要挤压出一个小酒坑来。瞿燕庭见识过这副可怜样,杀伤力一般人抵不住,他眼不见心不软,把脸撇开。
陆文难受道,你都不稀得瞅我了?
余光轻抛,瞿燕庭说:人高马大跟个柱子似的,少卖萌。
陆文不承认:我这是真情流露。
你对我流露什么?瞿燕庭抬起手,把陆文的领子抻平,在那张宽直的肩膀上拍了拍,对你宝贝儿女朋友流露去。
我
陆文刚开个头,场记催人就位。
鱼摊围成四方一圈,三面桌,旁边挨着卖海带虾米的,桌上晾着新鲜的鱼虾,桌前的长方形大盆里是游动的活鱼。
陆文绕进去,垂手坐下,小破椅子嘎吱响。他从未亲自买过菜,今天是第一次踏足菜市场。
为了演好这场戏,陆文提前两小时到,观察摊贩的表情、动作和待人接物的方式,再揉入叶杉自身的特点,稍作调整。
说实话,陆文蹭到哪都膈应。但一开机,他不管不顾了,抄起抹布擦桌子,摆好电子秤,磨菜刀,熟练地捻开一把塑料袋。
瞿燕庭陷在帆布折叠椅中,专注地盯戏,陆文忙活的这一套细节活灵活现,他嚼一粒薄荷糖,欣慰地勾了勾嘴角。
一位阿姨停在摊位前,挑了两条鱼,叶杉捞起来,肥美的活鱼蹦得很欢,从案板上一下子蹦回了水里。
段猛离近摄像,被溅了一脸水:小陆,哥爱你,悠着点。
陆文忐忑地拍第二条,把鱼捞在案板上,鱼头和鱼尾疯狂弹动,他用双手拼命按住,台词都忘了说。
好不容易拍完这组镜头,该杀鱼了,陆文一手按着鱼,一手握着刀,镜头向他推近,他哐地一下,把鱼尾巴斩断了。
瞿燕庭:
陆文进组前跟保姆学,没学会,把手划一道口子,等养好直接来重庆了,他讪讪地说:导演,我不会杀鱼。
任树犯难,鱼摊老板是重庆本地人,心很大,交接完就回家睡觉了,他环顾一圈:我也不会,谁会收拾鱼,教教他。
剧组这帮人术业有专攻,没人擅长这个,有一两个会的,也只是手忙脚乱的业余水平。陆文不免焦灼,这是瞿燕庭临走盯他的最后一场戏,他必须要演好。
重新捞了一条鱼,陆文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拿刀刮鳞,双臂肌肉绷得紧紧的。突然,鱼尾猛地掀起来,刀刃划偏从左手手背上擦过。
周围好几个人惊呼,任树喊住他:小陆!别逞能!
橡胶手套破了,陆文摘下来,好歹手没受伤。现场乱中有静,都在发愁接下来该怎么办。
瞿燕庭在手心一股脑倒了七八粒薄荷糖,全丢嘴里,脸颊微微鼓起来,他起身,脱掉外套,在一水儿诧异的目光中挽袖走去。
陆文讷讷地:瞿老师
闪开。瞿燕庭绕进去。
浓郁的腥气直往鼻孔里钻,瞿燕庭屏住呼吸,手套坏了,便赤手接过刀。
他将蹦飞的鱼抓回来,那东西还要逃,刀把在掌心轻掂一圈,薄刃翻上,手起刀落,他拿刀背在鱼头上狠狠一砸!
所有人看直了眼,难以置信瞿燕庭会干这个。
这方空间容纳两名成年人略显逼仄,陆文挨在一旁,侧着身,不可避免地碰到瞿燕庭的肩膀。他是个例外,不吃惊,也不钦佩,心尖像被揪了一下。
这双纤韧白净的腕子,握笔打字的手指,曾经都做过什么?是否在青葱的年纪牺牲一整个周末,从早忙到完,沾染满身的鱼腥?
陆文不得而知,不敢去猜。
羊绒衫的袖子很宽松,从肘部滑下来,瞿燕庭在腰间蹭了一下,三两次后耐性耗光,用胳膊肘捅陆文的肚子。
长点眼力见儿。他说,帮我撸上来。
陆文单手圈住瞿燕庭的手腕,虚握着往上推,将细腻的衣袖堆回肘弯,袖口犯潮,已经不可避免地溅湿了。
瞿燕庭教他:先敲鱼头,让它老实不动,就好杀了。
刀尖直指鳃口,从缝隙中切入,将鳃片切开用刀尖一勾,同时给鱼翻个身,勾出鳃的一边贴住案板,喀地剁下来。
瞿燕庭处理完鱼鳃,刀刃垂直向下:刮鳞这样拿刀,顺着鱼鳞纹路一排排刮,乱刮一气弄不干净。
陆文听得认真:我知道了。
刮完鳞,瞿燕庭剖开鱼肚处理内脏,怕陆文记不住,收拾完又捞了一条,直到把陆文教会。结束时,瞿燕庭随手一楔,将下刀尖扎在了木头案板上。
陆文递纸巾:谢谢瞿老师。
掌心染得滑溜溜的,虎口被鱼鳍磨红,瞿燕庭一边擦手一边道:不熟练就多拍几条,别切到手,刚才吓死人了。
背后继续拍摄,瞿燕庭绕出来,团着一把纸巾往外走,他停在菜市场门前的台阶上,大口呼吸干净新鲜的空气。
胸腔有股滋味儿朝上顶,瞿燕庭颇觉反胃,想找什么东西压一压,旁边有小卖部,他买了包烟,坐在台阶旁的石墩上点燃一支。
第一次抽,少年期曾好奇过尼古丁的味道,奈何太拮据,填饱肚子都是一大难题。瞿燕庭遥遥回忆着,吞吐乳白的烟雾。
在今日之前,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杀鱼了,以为时隔多年会丧失这项技能。想不到那一串动作仿佛刻在骨子里,根本不容易抹掉。
没注意过去多久,拍完了,陆文走出来,未迈出门脸时就看见瞿燕庭。名牌大衣半敞,一抹好身段,在萧索的初冬呼出一缕温度微热的白烟。
怎么还抽上了。陆文操着熟稔的语气。
瞿燕庭问:酷吗?
初次抽烟的少年才在意酷不酷,恨不得学电影里的周润发,风水轮流转,陆文终于有机会笑瞿燕庭幼稚。
一位老婆婆在台阶上摆摊儿卖花,两只竹匾,里面搁着白色的黄桷兰,有成捧的,有用线穿好的。半晌无人光顾,陆文便买了一串。
他拿给瞿燕庭:瞿老师,送你。
先是酒店壁瓶牵的康乃馨,又是几块钱一串的黄桷兰,瞿燕庭评价:你倒是不挑。
不懂了吧。陆文有理有据地说,我不能送你太贵太好的,显得我巴结你,不真诚,毕竟你是
瞿燕庭插嘴:有资格潜你的人。
陆文一赧,不堪回首又何必再提,他把瞿燕庭指间的烟蒂掐了,将花串子套上瞿燕庭的手腕,说:就当临别小礼物。
瞿燕庭笑问:这质量能坚持到我去机场吗?
看你上不上心呗。陆文碰到对方的袖口,都湿了,先回剧组换一件吧。
他们没坐车,穿小巷抄近路回到小区,瞿燕庭进编剧休息室,直奔洗手间洗手。
陆文上二楼化妆间,先卸妆,早晨带来两套备用衣服,他换上一身,拿一件衬衫下楼,敲开101的门。
瞿燕庭在卧室,立在床边叠一条小毯子,余光识别陆文的轮廓,说:毯子我就不拿走了,搁在这儿,谁愿意盖就盖吧。
好。
冰箱的零食饮料没吃完,给大伙儿分一分。
知道了。
有两盒牛奶,你喝了吧,盒饭经常是辣的。
嗯。
在这副交代事项的口吻里,陆文切实体会到瞿燕庭要走了。他打起精神,把相处的最后一天也安排妥当,递上衬衫:瞿老师,先凑合穿我的吧。
毛衣袖口湿冷难闻,瞿燕庭没有推脱,接过来,似是感慨地说:不知不觉穿你好几次衣服,晚上回酒店还你。
陆文无所谓:不还也没关系。
那怎么行。瞿燕庭道,本来就昧了你一件毛衣,今天又送了花,再来一件衬衫,你这临别赠礼够丰富的。
这是礼物套装。人家都要走了,陆文不想藏着掖着,主要是我的心意,东西只是小样。
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卧室光线黯淡,瞿燕庭背过身,掀起羊绒衫脱下来,微微蹭乱了脑后的头发。
陆文眼前晃着洁白的背,很薄,微凸的脊骨从腰间蜿蜒至后心,连接两片扇翅状肩胛,犹如在背后镌刻着一只若隐若现的蝴蝶风筝。
瞿燕庭穿上衬衫,宽大了些,袖口覆盖在手背上。陆文靠近来,从兜里掏出一对袖口针,当初为了配这件衬衫订做的,帮瞿燕庭挽起一折固定住。
陆文低着头,闻见布料上淡淡的薰衣草味,沾染于酒店衣帽间的藤条扩香。
他吸吸鼻子,嗅了嗅。
瞿燕庭敏感地察觉,抬起的手蜷缩成拳,猛然而用力地抽了回来。叮当一声,没别好的袖口针落在地板上。
陆文吓了一跳:怎么了?有没有扎着?
瞿燕庭防备而疏离:你闻什么?
没什么,陆文有些蒙,有点气味
瞿燕庭眼色惊慌,推开他,大步冲出了卧室。
陆文反应两秒,追出去,听见哗哗的水声。
踱到洗手间门口,陆文怔住。
水龙头拧到最大,瞿燕庭弯着腰不停地搓洗双手,指甲刮过皮肤留下一道道痕迹,水珠溅在镜子上,手背逐渐一片通红。
他魔怔了,魇住了,被旧忆织成的网攫缚脆弱的神经。
瞿燕庭始终在忍耐,那个菜市场,促狭的鱼摊,摆尾弹动的活鱼,他寒酸狼狈的青春年华,被腥气包裹蚕食的一双双袖口。
他耗光力气扮作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壁,此时此刻,他败了,不过是一面透出裂纹的玻璃,轻轻触碰,表里尽碎,一如当年被欺凌时满地零落的自尊。
水声狂乱,陆文的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收缩。
他冲上去,像捧一束花那样捉住瞿燕庭的手腕,淋漓的冷水往下坠,他把那双手拽向自己,捂在温暖的腹部。
陆文抱住了瞿燕庭,硬生生的,又轻悠悠的。
他不知怎样张口,去问,去哄,该问一句什么,哄一声什么。戏剧与现实重合无数画面,纷乱的线索从他眼前飞过。
陆文想起那间教室,靠窗的角落,他捡起瞿燕庭被风吹落的稿纸。
许久,瞿燕庭埋在他肩上,轻声嗫嚅:为什么。
陆文静听,伴着怦怦的心跳。
我躲在最后的位子无人理会时,瞿燕庭酸楚地问,为什么桌前不曾出现一个你。
第38章
陆文已断定, 瞿燕庭与叶杉, 与叶小武,不止是创作者和角色的关系。哪些是改编, 哪些是亲历, 他抓心挠肝地想了解清楚。
但他不能问, 瞿燕庭紧扣的心扉是一道经年结疤的陈伤。作为旁观者,不管主动还是无意, 任何窥探的行为都像是撕开对方的伤口, 是一种毫无分寸的残忍。
今天不小心触及瞿燕庭的痛处,造成这般局面, 就是最大的教训。
自责和心疼哪个更多一点, 陆文分不清, 能否等到瞿燕庭愿意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他亦不确定。
陆文只知道,瞿燕庭明天就要走了。
手掌捋过瞿燕庭的脊背,相隔单薄的衬衫传送温度, 陆文没在哄人, 是在道一份真心:瞿老师, 我在你的生命里登场有些迟,你把我当朋友也好,弟弟也好,让我多演一会儿。
掌下身躯微动,瞿燕庭缓缓地抬起头,脸庞干净, 眼眶湿红,尽管失控仍隐忍着没有哭。
你就要走了,咱们唯一的联系不过是一个手机号码。陆文说,冷静而认真,别删除我,别拉黑我,朋友圈不要紧的内容别屏蔽我。
瞿燕庭沙哑道:好。
陆文收拢胳膊,沿着瞿燕庭的肩头向下滑,圈住暖在他腹间的一双手:我不会打扰你,也绝不再像今天这样惹你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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