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垂着脸,说:“太子留步,有尊者下令,不让您离开此岛。”
黎寒光扫过对方,问:“阁下是哪位英雄,为何不敢露出真面目?”
“在下面貌丑陋,籍籍无名,不敢献丑。”
黎寒光冷笑了声,道:“阁下何必自谦。射日大英雄羿,也算无名之辈吗?”
神荼、郁垒睁大眼睛,都露出惊诧之色。黑衣人一直垂着头,片刻后,他终于抬起脸,直视着黎寒光问:“你到底是谁?”
黎寒光讽道:“大羿英雄奉命在此截杀我,竟然不知道我是谁吗?”
宗布神点点头,缓慢拔出桃木杖:“看来,太子不愿意配合。这一战是不打不行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忽然平地掀起大风,金戈碰撞声从尘雾里传来,倏忽间两人已过了好几招。黎寒光用剑抵住桃木杖,紧盯着对方眼睛说:“有一个人让我转告你,他并不怨你,熔入昊天塔乃是他自愿的。可是,你不该杀了他用性命救下的人。”
斗篷下的眼睛瞪大,宗布神脸色紧绷起来,厉声问:“你到底是谁?”
黎寒光趁机使出暗器,冰凌结成飞镖,飞快朝宗布神刺去。宗布神双手旋转桃木杖,一一拦下冰镖,纵身一跃拦住想要离开的黎寒光,不依不饶问:“你是谁?”
黎寒光忍无可忍道:“他已经死了,我是谁无关紧要。我现在要去救她,这是我和他难得一致的心愿。如果你还当他是弟弟,那就让开。”
宗布神紧盯着黎寒光,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熟悉之处。然而,完全没有,无论性情还是模样,他和光截然不同。
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他们都爱上了同一个女子。
宗布神下颌紧紧绷着,并没有放松力道,招式反而愈发强硬:“你所有的错误都是因为情,要不是她,你本该拥有一条青云之路。动情会让人不幸,如今是该纠正一切了,这是为了你好。”
大羿当初能降服六害,射落九日,可见他作战能力相当强悍,就连黎寒光也没法脱身。黎寒光看着后方越来越凄艳的红云,道:“为了我好?你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了你想象中的我?我根本不在乎所谓青云前程,我只想和她永远相伴。”
宗布神点点头,道:“可见你被情之一字荼毒至深。感情,就是这世上最大的陷阱。”
当年大羿降妖除魔、为民请命,最后却被妻子、徒弟背叛,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从此之后,他就坚信情是最害人的东西,无论爱情、友情还是师徒情,都是骗人的。光曾经就深受其害,如今竟还执迷不悟。
宗布神没有动杀招,但缠住黎寒光已经足够。就在他们两人缠斗时,云层上突然传来一道娇媚的女子声音:“住手。”
终于来了,黎寒光松了口气,用力一掌将宗布神推开。宗布神沉着脸欲再追击,云端女子冷叱道:“不许动,要不然我就把她推到海里。东海里深不可测,盘龙卧虎,以嫦娥仙子的修为,掉下去恐怕不妙。”
宗布神紧紧攥着木杖,手上都绷出青筋:“她的死活,跟我有何关系?”
“没关系吗?”瑶姬笑了声,忽然毫无预兆押着嫦娥朝海水跳去,“那我只能带着嫦娥仙子一同赴死了。”
海中传来扑通一声,蔚蓝海水瞬间淹没那两人,黎寒光也趁机飞走,迅速遁入云层。两方一上一下,显然只能追一个,黑衣鬼将不断在云层和海水间梭巡,最后用力掷了下桃木杖,纵身跃入海水。
黎寒光一边飞一边眺望身后,确定没人追来后,他才终于放下心,全速赶往东天宫。
黎寒光在幽都接到瑶姬传信时,就知道此行绝不会顺利。他虽然担心羲九歌,但有勇无谋只会让两人一起送死,他要先把后续事情安排好。
黎寒光先去见了共工,和共工约定好接下来的行动,之后万一他分身乏术,就要靠共工代替他和魔界交接了。他又给瑶姬留了密信,一会他先过鬼门关,等他和岛上的人打起来后,瑶姬趁乱溜入天界,先去月宫要挟嫦娥,然后带着嫦娥跳海,东皇太一的人会在东海里接应她们。之后的事黎寒光已写在密信里,东皇太一看了就会明白。
果真一切如黎寒光预料,大羿死后并没有消失,而是化作鬼将,改名宗布神,镇守度朔岛,之前幽都消失的名册想来也在他手里。大羿被妻子、徒弟背叛,从此视感情为敌。然而,越厌恶的东西,其实越说明在意。
黎寒光用嫦娥为饵,顺利引走了大羿。他以为自己终于能腾开手去找羲九歌,没想到,他才刚进入东天宫境内,就遇到了拦路之人。
穿着金色战甲的天兵齐刷刷横在路上,为首之人对黎寒光抱拳:“参见太子。黄帝有令,命您即刻回宫。”
黎寒光冷笑了一声,道:“若我不呢?”
天将抽剑,说:“那属下只能得罪了。”
天宫内,烈火已经将宫殿烧毁,青玉石台上处处都是火焰,玄帝端着衣袖站在栏杆后,叹道:“曾经天界说,只要有太阳升起的地方,羲九歌就不会被打败,我还当是昆仑谣传,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羲九歌是白帝的家事,玄帝、黄帝、赤帝等人不方便动手,便远远让开,隔岸观火。但羲九歌以一己之力对抗昆仑、西天宫众人,竟足足撑了一个时辰,还是让玄帝大为意外。
不过,玄帝看了看已经汇聚起乌云的天空,道:“终究要结束了。以一敌众,不自量力。五帝要让她遗忘,如何轮得到她说愿不愿意。结局早已注定,何必还自讨苦吃呢?”
姬少虞听到敛下眼睛,默默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她是在剖心期间醒来的,心口的伤没有包扎,鲜血源源不断涌出来,早已将她的衣衫浸得血红。她可以从阳光中汲取力量,神力绵绵不绝,理论上只要太阳不落,她就可以一直战斗下去。
然而,理论只是理论,她天赋再好也只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不疲惫、不受伤?何况她身上还带着心伤,能在围剿中坚持一个时辰,已经是奇迹。
玄帝召来雨神,将大团乌云赶到青天宫上空,阳光被挡住,天宫内迅速地暗下来。羲九歌补充神力受阻,出手时慢了片刻,被天兵寻到空隙,抛出一条锁链。
那条铁链靠近羲九歌手腕时自动收紧,死死锁住她手腕。羲九歌吃痛地皱了皱眉,她试图熔断此物,然而左手上的经脉像断了般,完全无法感应到灵气。
羲九歌只能靠单手,终究力有不逮,被另一条锁链缚住。两边的士兵趁机用力,拽着锁链往后拉,两条铁链霎间绷紧。
羲九歌失去法力后和凡人女子无异,如何抵得过数十位天兵的力气?她终于力竭,跌坐地面,双手被高高束起,像折翼的天鹅一样,再也无法发出法术。
士兵为了控制住羲九歌用了不少力气,沉重的手铐悬在她手腕上,立刻在她的皮肤上撞出红痕。她肤白胜雪,容貌姝美,那些红痕像瓷器上的裂纹一样,碍眼至极。
姬少虞看着忍不住心疼,低低叹道:“只要顺从根本不会感到痛苦,为什么非要反抗呢?”
他说完,顿了顿,自言自语道:“还是说,你就这么不愿意忘了他?”
白帝看到羲九歌身上青青紫紫的伤,面色不虞扫向两边天兵。天兵被白帝的眼神吓到,赶紧放松铁链。白帝慢慢走到羲九歌身前,说:“九歌,我只是想救你,你这是何苦?”
羲九歌透支法力太多,刚才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觉得浑身无一处不痛。她气息奄奄,说:“丧失自主的力量才叫死。如果我连决定自己爱谁的能力都失去了,只能任人摆布,那才是一个死人。”
白帝伸手,轻柔拭去她脸上的血污。羲九歌费力抬头,看到白帝低垂着眸子,眼睛里温柔淡然,却空无一物。
他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说:“安心睡吧。只要睡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就变好了。”
他声音温柔,羲九歌听到却觉得绝望。她从前只觉得兄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发生什么都从容雅致,真乃名士风范,今日才知道,原来淡泊的背后是绝情。
哪怕她浑身是血求他,他依然可以温柔地和她说,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白帝封住了羲九歌灵窍,她连死都没法选择。羲九歌问:“为什么?我一直视你为亲兄长,哥哥,为什么?”
白帝看着羲九歌含泪凝血的大眼睛,这双眼如此美丽,里面的神情他却不喜欢。白帝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说:“因为你爱错了人。他不值得。”
他没预料她会活过来,没预料她会生情。他只当她是一个帮他巩固权力的“妹妹”,等他意识到时,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他明白自己的感情太晚了,她已经和另一个人私定终身。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过,她不懂事,那他帮她重来。
这一次,他会将她带在身边,亲自守着她醒来,亲自教她读书认字、习武修炼。她是这世上和他血脉最近的人,会成为最合他心意的伴侣。
那些碍眼的、多余的东西,不再需要了。
羲九歌体力透支太多,仅是呼吸就已经耗光力气。即便如此,她依然咬着牙,定定直视白帝,斩钉截铁道:“我没有错,他值得。”
白帝看着羲九歌眼眸里不屈的光,心中觉得可惜,更多的是嫉恨。那个无能之辈都没法来救她,怎么能叫值得呢?
白帝不想再看到她心心念念想另一个人,他直起身,说:“够了,你闹了这么久,该做正事了。西王母的咒语竟然困不住你,看来只能本尊亲自来了。”
白帝伸手,正要给羲九歌下沉睡咒,忽然他看到羲九歌眼睛放大,里面迸发出亮光。白帝皱着眉回头,看到天上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一个洞,金光从上空洒落,灿灿的看不清景象。
白帝眯眼,不确定是真的看到一个人还是幻觉。
黎寒光从逆光中走来,剑尖上还滴着血。黄帝看到黎寒光,用力皱眉:“放肆,谁准你来这里的?”
黄帝为了拦住黎寒光,果真下了大手笔,黎寒光一路从宫门打到这里。黎寒光擦去唇边的血丝,说:“我来接我的妻。”
“胡言乱语!”黄帝脸色更难看了,“你的妻子是神农氏之女,如今在南天界待嫁。青帝宫里,岂容你一个小辈放肆,还不快退下!”
黎寒光一眼就看到了羲九歌身上的血痕。她那双手会画精美的妆容,会布最复杂的阵法,会挥袖间救下无数人命,而现在,他们竟敢用烙链伤害她。
黎寒光眼睛里已看不到其他人,一步步朝羲九歌走去:“你立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妻子从过去到现在,从人间到天界,自始至终只有一位。”
白帝皱眉,恩威难测看向黄帝:“黄帝,你说过井水不犯河水。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帝脸上也十分挂不住,他急于拦住黎寒光,挥袖拍出一掌,重重打向他:“孽障,还不快停下!”
黎寒光横剑,抵住黄帝的法力,反手一剑打了回去。众天兵天将看到黎寒光竟敢对黄帝动手都大哗,玄帝脸色也变了,高声呵斥:“不孝之子,竟敢对长辈动手?还不快向黄帝请罪!”
黎寒光挽了个剑花,挑开前方的天兵天将,不顾一切朝羲九歌奔去:“我领罪,但我不认错。”
玄帝看到黎寒光竟如此无法无天,动手不再客气,使出全力朝黎寒光击去。黎寒光身法快如闪电,已越过人群冲到阵法中央。白帝单手负后,从容蓄起一掌,袭向黎寒光。黎寒光也毫不躲闪,调动法力和白帝对掌。
两道法力对撞,爆发出强烈的冲击波,而这时玄帝的攻击也到了,黎寒光不躲,用后背硬生生接下这一掌。
黎寒光嘴角霎间流下一道血痕,他一声不吭,加大法力,继续和白帝对抗。羲九歌看到黎寒光受伤,心中大惊,下意识想上前,又被锁链重重拉回来:“既明!”
黄帝看到黎寒光竟不知死活到和白帝对上,脸色已转成铁青。这么多年了,除了上次万神大典,白帝没有在任何场合出手过,至今没人知道白帝的实力到了什么程度。
白帝是帝俊的儿子,当年灭世大战所有神都或主动或被动卷入战乱,唯独白帝置身事外,没有经历任何消耗。天界其他人不知,黄帝却很清楚,青帝和女娲经过灭世大战后早已法力大损,远不如往昔,这种时候,实在不宜和白帝硬碰硬。
黄帝和玄帝再生气下手也有分寸,不至于要了黎寒光性命,但白帝翻翻手就能把黎寒光打死。黄帝还指望借黎寒光天道转世的身份统一华族,怎么能让他折戟于此?
战死也就罢了,因为一个女人而死,成何体统?
黄帝怕白帝动真格,主动出手,欲困住黎寒光:“无礼之徒,不得放肆!还不快回来?”
黎寒光不能被黄帝的法力缠住,他食指和中指并拢,以指驭剑,驱使轩辕剑挡住黄帝。玄帝一看简直大逆不道,也出手教训黎寒光。
然而,玄帝的法术飞到一半被一阵柔和的红光拦住。玄帝皱着眉回头,看到赤帝笼着袖子站在回廊边,说:“你们三人围攻一个小辈,这种事,说不过去吧?”
赤帝生性不爱打斗,今日之事也和他没什么关系,故而他早早就躲到一边。赤帝在人间时曾尝百草,教农耕,懂医也懂药。医者最见不得血腥场面,他们执意要给羲九歌断情时,赤帝看得就很不痛快了,没想到后面变本加厉,竟还要对黎寒光动手。
赤帝实在不懂今日之事有什么必要闹成现在这样。石头生情是稀罕事,黎寒光以一己之力杀入青天宫也是稀罕事,既然两人都不愿意遗忘,那让他们小情人离开就是,何必闹成这样?
赤帝早有不满,说话不免带了几分火气。玄帝听到却挑了挑眉,自动解读道:“看来,赤帝陛下还惦记着蚩尤,连他的后辈也屡番照拂。”
赤帝听到冷笑,他这些年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种地上,不爱与人争锋,但并不是没脾气了。赤帝不紧不慢道:“是啊,我非但记着蚩尤,还记得是你诱骗你岳父和舅兄入陷阱,亲手杀死了他们。枉在你落魄时蚩尤屡次接济,那些东西给你,实在不如喂一条狗。”
玄帝自从登基后,再没有人敢提他少年落魄的事情,而现在,这一切却被赤帝血淋淋地说出来,当着他儿子和其他天帝的面。玄帝大为恼怒,一时没控制住戾气,由着情绪朝赤帝攻去。
一出手连玄帝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疯了吗,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对赤帝动手?赤帝见此子竟如此暴戾恣睢,唯我独尊,也被惹怒了。他缓慢颔首,道:“好,那今日,我就替黄帝管教你这个不肖子孙。”
眨眼间五帝中四位天帝都动起手来,黎寒光只是片刻没看,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但如今最要紧的是羲九歌,黎寒光趁着黄帝和白帝相互牵制,调动体内混沌之力,注入到盘古斧中,猛然朝禁锢羲九歌的锁链抛去。
这种铁链由特殊材质制成,连轩辕剑都无法伤到分毫,盘古斧是黎寒光最后的底牌了。若盘古斧都砍不断这种东西,那黎寒光只能和白帝殊死一搏。
只有主人死了,法器才会自动放松。
幸好,白帝再厉害也敌不过盘古,几乎斧尖刚触到锁链就应声而断。盘古斧旋了一圈,砍断两条锁链后又飞回黎寒光手中。拉着铁链的天兵一脚踏空,乌泱泱摔成一团,羲九歌手上的铁环也终于摔落。
黎寒光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前,用力抱紧她:“皎皎,对不起,我来晚了。”
羲九歌眨了眨眼,干涸已久的眼睛慢慢涌出泪水。她埋在黎寒光肩上,紧紧抱住他的腰:“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黎寒光感受到怀中真实的触感,第一次觉得心口剧痛。他环紧她,说:“你失信了。”
千年前她救了他,却又忘了他。若她幸福快乐,事事顺遂,一直有很多人爱她,那他就勉强原谅她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缺席。可是,她却被抹去了自我,失去了记忆,人人羡她尊贵,却没人知道无人爱她。
羲九歌眼泪不断滚落,渗入黎寒光衣服里:“你也是。”
那时她只剩最后一缕游魂,都不记得自己是谁,遇到他时却本能停下脚步。她被关回阵法时,认真祈祷他此去前程似锦,如愿以偿,可是,他却惨遭出卖,血洒常家。
黎寒光感觉到白帝的攻击落到他背上,他纹丝未动,手不肯放松分毫。他抱着羲九歌站起身,说:“我们走。”
羲九歌呼吸微若游丝,轻轻点头。
既然分开后她过得并不好,那此生他再不会放手。
为你大逆不道,为你隐落凡尘,为你孤身杀入九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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