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喜欢冬天午后的日光,躺在藤椅上晒太阳,那是最惬意的事。而如今,她居然觉着,与晏绥这样相互依偎,成为彼此的唯一,也是一件惬意事。
当真是疯了。
崔沅绾摇摇头,那那些无妄念头赶走。
“你忍着点。”
不再多说,她找准位置,把那层沾血的皮肉划开,挑出腐肉,那刺入身子的箭柄才露出了面目。
晏绥依旧皱着眉头,可额前却出了一层汗。
“我要拽了。”崔沅绾说道。
晏绥低头看着身前的人,他的身是痛的,可他的心异常雀跃,甚至说出口的话都颤抖着。
“那你用力点。不用力,是出不来的。”
崔沅绾肩头落着重任,重重地点了下头。用着巧劲,拽着箭柄,试图往外旋出来。
猛地一拽,定会伤到晏绥筋骨。这事不能急,是要耽误些时候。
手腕发酸,手指按得生疼,崔沅绾忍不住怨了句,“怎的这么麻烦。”
晏绥:“其实还有更省事的法子。不用费你的桃花散。”
崔沅绾瞪他一眼,“不早说。”
晏绥叫她别急,一面继续拔着,一面听他说话。
“你还记得《伤科真传秘抄》这本书么?”他问。
崔沅绾仔细回想着。《伤科真传秘抄》放在晏绥书房里东面那扇书架上,三排左起第四本的位置。不怪她记得这么清,是那书实在古怪。
那书是后人誊抄的,标了句读,标了注释。老天爷!除了给稚童教习的书,哪里还有特意标了句读的书!不过崔沅绾只记得句读的事,书上讲了什么却一概不知。
无意间抬头,见晏绥正看着她笑。
“书上说,箭头拔|出|来后,用尿冲洗伤口,避免破伤风。”
崔沅绾一愣,“你在打趣我?”
手下拔箭头的动作一重,意料之中地听见晏绥闷哼一声。
“可不敢打趣你。你手里握着我的命呢,你想让我死,我就会死。”
崔沅绾嘁他一声,“什么破法子!难不成我还要出去给你找新鲜的马尿鸟尿去,真是惯的!”
说罢才迟迟反应过来,面上升起酡意,“想都没想……这法子不敢苟同,还是用桃花散比较好。”
一杆折断的箭艰难拔了出来,崔沅绾把它放在地上,又觉着晦气,将那箭踢得远远的,才算解气。
桃花散,是她用过的,最好的疗伤药。军中用金疮药,她们小娘子家就用桃花散。往伤心大把散也不心疼,只是敷软布时又犯了愁。
巴掌大的小香囊能装多少软布?晏绥伤的是胸膛,这些软布根本不够用。
“那怎么办?”
晏绥帮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临危不惧,甚至还有闲心打诨话。崔沅绾假作恼态,把软布往晏绥腰腹上一扔,“怎么办?你说说怎么办?”
“民间的戏本上也有才子遇难,佳人扯衣衫碎布为其包扎的故事。书上这么写,想也有实行的可能,不如拿我试试。”
他朝崔沅绾眨眨眼,“我没事的,左不过一条命罢了。可你要完好无损地走出去。林之培孤身前来,妄图与我玉石俱焚。这事与你无关,他不会把过往仇怨牵扯到你身上来。”
“包扎好后,你就不用管我了。待天一亮,我给你指个方向,你只管往按着我说的路走,会有人来接应的。”
“也许你会见到炔以,也许你会见到被暗卫护送过来的夏小娘子,也许是你身边的秀云绵娘。无论是谁,跟着他们走就是。”
“我不。”崔沅绾却这样说。她深吸口气,撕下三涧裙摆一块干净的料子,系在软布上,给晏绥包着伤口。
“你让我走,我偏不走。来去是我的自由,你不能干涉。”手指灵活打结,包扎得灵巧,甚至打着蝴蝶结,若能忽视沾血的软布,兴许还以为这是夫妻两人间的情趣。
“现在,你我一体。我走,你也要走。既然你知道山里的路,那等天一亮,我们就一起走出去。”崔沅绾站起身,往洞里走去,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脚跟踩到一个物件,崔沅绾蹲在地上,胡乱摩挲着。
竟然是个火折子!
再退几步,竟看见一堆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地摞着。
心里暗叹不好,无意间,她把晏绥的心事给捅破了篓子。
“我先生火,一会儿再问你。”
她抱来柴火,朝火折子吹了几口气。再次走到晏绥身边时,却被晏绥一把拉到了怀里。
火折子掉落在地,一下点燃了那堆柴火。
火苗噼里啪啦地烧着,她终于看清了晏绥脸上的神情。
作者有话说:
我:用尿给伤口消毒……
我的室友:你在写一种很新的东西。
第99章 九十九:抉择(上)
“你的眼神好奇怪。”
崔沅绾坐到晏绥身边, 被他的眼神灼着,分外煎熬。
晏绥轻笑,视线下移。崔沅绾的衣裙下摆沾了尘土与几片枯叶, 凌乱的衣裙下,绫罗白袜堆着, 无意露出小片白嫩的肌肤,引人遐想。
晏绥艰难地吞咽了下,心里自嘲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他先前并未与崔沅绾说笑。箭头□□,可毒性仍在蔓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毒会从头留流到尾, 致使七窍流血而已。在这之前,他要把崔沅绾送走。狼狈的样子可不能叫她这没心的小祖宗瞧见。
这事不能提,那就提她想知道的。
晏绥咽下喉中痒意, 说道:“这处山洞原先是那群野狼住的地方。山里猛兽多, 野狼成群结伴才能勉强苟活下去。后来我随着它们来到这处山洞,就把这里作为一个据点来对待, 怕的就是今晚这状况发生。”
晏绥伸手指着脚边的篝火,轻声道:“火折子, 柴火,甚至一些过夜用的被褥, 防身用的刀剑, 疗伤的瓶瓶罐罐, 都在这山洞里。”
难怪晏绥会准头地把她拉到一个安全的山洞里来, 还多做暗示,叫她自己去寻生火的东西, 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原来竟是早有预谋。
虽被隐瞒着, 可眼下不是生闷气的时候。崔沅绾听罢晏绥的话, 眸子一亮,随即起身伸手,示意晏绥跟她往洞里走去。
柔荑朝晏绥伸着,他却不解其意。
“不是说有被褥么?有被褥,就有能叫你躺着歇息的地方。你对这地熟,跟我去找找罢。”
晏绥失笑,“想什么呢?荒郊野岭的,难道我还能在洞里盖一个舒服的拔步床不成?洞壁还没凿开,被褥下面垫了一层布,贴着地面放着。许久不来,也不知那被褥生虫了没有。”
“有总比没有强。”崔沅绾不顾他劝阻,径直往更暗更黑的里面走去。走得毅然决然,身影逐渐隐匿,与黑漆漆的洞口融为一体。
再出现时,手里抱着几条薄如蝉翼的被褥,满眼幽怨。
“还没我的衣裳厚呢。”嘴里嫌弃,可还是把被褥在地上铺平整。被褥潮湿,叫她觉着能拧出许多水来。她叫晏绥躺在被褥上面,又解下自个儿身上一件外衣,盖在他身上。
“伤者为大,你先歇息,我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野果子可摘。”她蹲在晏绥身旁,说道。瞥到晏绥起皮泛白的嘴,心里一阵酸涩。
她还没看过晏绥这般落魄样子,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晏绥死不死的,干她何事?她想起当初嫁过来,一心求晏绥庇佑。为了叫晏绥动心,她以身子为诱,日夜周旋做戏。
她站在局外,清醒地看着晏绥放下底线,与她欢好。那时她想,要是晏绥能意外身亡便好了。她既已得到他的心,他便再无利用价值。晏绥死后,她以寡妇自居。晏绥的权势财富,人脉名誉,都会被她拢在手里。
双腿缠着晏绥劲瘦的腰身,手攀着他的脖颈,崔沅绾说,好哥哥,你慢些,多怜惜怜惜我。可她心里在祈求上天,叫这位郎婿赶紧去死,好让她从无休止的欢爱中解脱。
是啊,她一直都想把晏绥踹开,她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现在时机到了。晏绥无力地躺在潮湿肮脏的被褥上,眼神湿漉漉的,叫她想起街边讨食的流浪狗。方圆百里,也许就他们两个活人。
没有外人打扰,只要她想,匕首往晏绥脖颈上一抵,他就死得悄无声息。
她知道会有人来搜山救自己,故而不必担心困死在荒郊野岭。
再次回过神来,是晏绥扯住她的衣袖,轻轻晃着。温暖的篝火把晏绥面上的阴狠寡淡意消减得不轻,他歪歪头,眼眸里有万般不解。
“不要走。外面天冷,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晏绥艰难地撑起身半躺着,把崔沅绾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歪头蹭着。
他以为只要示弱,崔沅绾就会心软。可崔沅绾却罕见地说了句不行。
她盯着晏绥的嘴,眼色复杂。
“你需要干净的水,不然撑不了多久。”崔沅绾说道,“你的身子状况很差。桃花散不必金疮药消病快,伤口依旧在溃烂,依旧在往外渗血。”
晏绥固执地说没事。用了几分力,把崔沅绾抱在身边,强硬地推倒她,把那件外衣都盖在了她身子上。
“我没事的。”晏绥侧身搂着她,背朝风口,把所有寒气都阻挡在外。
“听话,渝柳儿。”
见崔沅绾还想说什么,晏绥嘘了声,把她搂得更紧。身贴着身,暖意在两具身子之间传递。
晏绥心情怪异得好,甚至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哄崔沅绾快快入睡。
低沉沙哑的声音打在耳畔,崔沅绾只觉眼皮生涩,无意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良久,篝火也灭了下来,山洞里陷入一片黑暗。
怀中小人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晏绥的歌声顺势停住。
他很冷,却不能跟崔沅绾说。
再睁开眼时,崔沅绾又蹲在他面前,眼一眨一眨的,仔细打量着他。
“你醒了?快喝口水罢。”崔沅绾手里捧着一片青绿的巴掌大的树叶,手掌合在一起,中间凹陷着,装的是干净的山泉水。
晏绥皱眉,心里的疑惑还没来得及问出,干裂的唇上便碰到了树叶,随即渡来的是爽口清冽的水。
崔沅绾脸蛋上有一处划伤的细长口子,被她撒上的桃花散盖着。发髻松散着,发饰早在昨晚逃亡的时候跑掉,眼下她头上只有一根银篦子。发丝被银篦子挽在脑后,一身衣裳肮脏混乱,是从未见过的狼狈样。
晏绥醒来后才发现,身子比他想的还要糟。原本想的是今日带着崔沅绾一起找出去的路,可现在他连起身都是万分艰难。
晏绥手撑在被褥上,青筋尽显,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站起来。头脑昏昏沉沉,眼前浑浊花哨,他摇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前面,才把崔沅绾的身影看清。
“好了,好了,起不来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崔沅绾丝毫不嫌晏绥这没出息的身子,轻声说道。
她能瞧出来晏绥的身子很差,差到再吹来一阵风,他就会被这阵风无形之中抹杀掉。
晏绥意外地听话,却执意远离崔沅绾,撑手拖着病身往旁边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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