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杨枝问:“柳管家这好手艺,藏在府中,浪费了。”
柳轶尘言语这才缓和下来,破例多解释了几句:“府上事杂,实在没有工夫。”
杨枝“哦”了一声,抬眸觑他:“你若是愿意,我再多给你请几个帮手,你这手艺,不该荒废了。”
柳轶尘立刻道:“不荒废。小姐何时想要画像,找小的便是。”见她仍欲说些什么,又连忙补上一句:“莫不是小的有何处干的不妥,小姐想赶小的走。”
杨枝连忙道:“怎么会?”
此事便即作罢,媒婆见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再强求,小小眼珠提溜转了一圈,又落在柳轶尘身上:“柳管家今年贵庚啦?家中可有婚配?管家生的这般相貌,若是托婶子,包管分文不取,为你寻个绝好人家的美貌小姐。”
柳轶尘闻言面色一沉,习惯性地一抖袍袖,原本堆笑的媒婆顿感周身聚起寒气,只觉双膝发软,身子也不禁矮了一节。
目光下意识求助般投向杨枝,杨枝亦觉察到了他不自觉的威严,转眸看他,他似这才觉察到一半,将原本欲背到身后的手放到身前:“不劳婶子,柳某已有家室。”
“你已有家室?”杨枝皱眉:“我怎么未曾听说过。”
柳轶尘深深看她一眼,垂下眼:“老、老夫人知道的。”
“那你妻子呢?”杨枝问:“怎么从未见过。”
柳轶尘苦笑:“小的行事冒失,惹恼了内子,她如今正和我闹别扭,不肯相认。”
杨枝白他一眼:“哦……那这自是你的不对了。”
柳轶尘抬目:“是。”
见这一个算盘又落了空,媒婆这才想起今日所为何事来,将怀中抱着的一卷画像往桌上一放:“这些都是京中的才俊,杨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杨枝走到桌边,摊开画像,一张一张相看起来。
她推开第一张画像,媒婆道:“这是东城陈员外家公子,比姑娘长三岁,陈家世代书香,陈公子来年亦要考春闱,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杨枝还未开口,柳管家在旁轻轻一哼:“这么大年纪连功名都没有,还说什么前途无量,将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这……怎么就这么大年纪了?你以为个个都跟你一样,十五岁就中进士?
杨枝白他一眼,摊开第二张画像,媒婆忙道:“这是丰祥绸缎庄张家的公子,产业遍布京师内外,他们家说了,给整整六十抬聘礼,姑娘进门,配八个丫鬟,出入皆前簇后拥,什么事也不用亲自动手,抬抬胳膊便有人去做。”
柳管家又是一声轻哂:“商贾之家,重利轻义,市侩短视,将来定少不了日日算计,命都短上几年!”
媒婆怔住,张了张口,本欲再说些什么,对上他的冷眸,到嘴边的话不自觉又吞了下去。自我消化了片刻,又堆笑道:“那看这个!户部朱侍郎家的侄子,庆历十年的进士,非商贾人家,如今在吏部……”
话未落,即被柳管家打断:“三甲同进士出身算什么进士!朱钰出息了,敢把自己的侄子往吏部塞。”
媒婆虽半懂不懂,但不自觉一抖,又下意识颤声道:“这个这个……”
“太老。”
“这个……”
“克死前妻,命格不善。”柳管家脸色越来越冷,嘴也越来越毒:“何况续弦,他也配?”
“那……这个?”
“太丑。”
“……”
“……”
一个初一日的晌午就在柳管家的刻薄中悄然过去,媒婆出了一声冷汗,本想让杨枝开口打两句圆场,然她一眼不发,只偶尔觑向那柳管家,唇畔有隐约的笑意。
媒婆终于捱到一摞画像看完,杨枝道:“实在过意不去,我这管家也是为我好,着实有些太挑了,不过毕竟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婶子那可还有旁的才俊没有?”
媒婆摸着额头的汗,连连道:“没了没了!小姐还是另请高明吧。”
杨枝淡笑,也不说什么,只命人封了一锭银子给她。媒婆接过银子,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这大年过得,总算还有点年味!
杨枝又命柳管家将她送到门外,媒婆本想推拒,但柳管家一个沉沉的“好”字落了地,她发现自己连推拒的口都开不了。
亦步亦趋跟着柳管家到了杨府门外,连声招呼都忘记了打,就要溜之大吉。
柳轶尘却叫住她:“婶子。”
别别,担不起!
这也不知是哪里请来的阎王爷!青天白日之下,无端端让人直冒冷汗!
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柳管家还有何吩咐?呵呵呵呵呵呵呵——”
柳轶尘指了指她腋下的画像:“那幅画……还我。”
媒婆一愣,却见他递过来另一个卷轴:“拿这幅给人相看。”
媒婆接过卷轴,摊开一看,整个人一僵——这要是能找着人家,那不是烧了八辈子香,十八辈子恐怕都不够。
媒婆愣怔间,却见他另外递过来一只手,手心一枚明晃晃的银锭子,比雪光还白。
拿这幅给人相看是吧,没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双方互相套路开始。
第七十八章
次日一早, 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杨枝这一向因没什么事,日常起的很晚,每日都堪堪睡到辰时过半才起, 年节之中更是如此, 这一日亦不例外。
前一晚柳管家强拉着她在院中观星, 说星子满天,次日必是个晴天, 兼之近来风和日暖, 最宜踏青,于是不由分说与她定了次日踏青之约。
她本怎么也不愿去, 却架不住母亲在旁撺掇, 只好勉强答应, 条件是让她睡到自然醒再出发。
然而她当真自然醒后来寻母亲,却意外发现一贯冷清的她院中已叽叽喳喳一片人声,十分热闹。
“柳……管家,这杨姑娘怎么还不来啊, 再这么等下去, 天都要黑了,还踏什么青。”一个清脆的女声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道。
杨枝听见这声音,微微一怔, 下意识就要冲过来为自己分辨两句, 却听见一个熟悉的淡声回:“不愿意等,你们自己去。本来也没叫你们。”
“你怎这般不近人情, 我好赖也照顾了你一年。”卫窈其实并不为杵, 却故意道。转眸一眼瞥见红漆廊柱后的人影, 忽然一笑, 低低道:“我帮你一个忙吧。”
柳轶尘还未反应过来, 就见她整个身子一歪,似站立不稳,往自己身上倒过来。然下一息,却见柳轶尘脚下一移,堪堪避开了她,眼看她就要栽在地上,终究没有良心尽散,一抬手,将她稳稳推入谢云怀中。
卫窈与谢云俱是一愕,好在谢云眼疾手快,伸臂接住了她。
卫窈身子一落入谢云怀中,当即触电般弹开。气急败坏指着柳轶尘:“柳敬常,我这是在帮你!”
“姑娘要帮我家管家做什么?”杨枝从长廊处走下来,一袭大红斗篷,衬得她整张脸格外莹白,好似红梅上的一星白蕊,分明极小的一点,却让整座院子都不由一亮。
卫窈微微一怔,旋即却是迎着她一笑:“杨姑娘早!我听闻柳管家近来手头有些紧,想寻份兼差,正巧我府上管家下乡探亲去了,杨姑娘若不介意,便将他借我几天,我付他双倍银钱,也可解他燃眉之急。”
杨枝望向柳轶尘,眉头轻轻一皱:“你缺银子,怎么了?”
柳轶尘还未来得及开口,卫窈已抢道:“他家夫人太过奢靡,近来用度日增,以致他近来捉襟见肘,都有些入不敷出了!”
杨枝眉心拧的更狠,柳轶尘不待她望向自己,已忙忙道:“没、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卫窈笑道:“我问你,为过这个年你可是置办了不少物什?什么鹿皮的靴子,冬日雪天穿来最是暖和;湖绸的大红斗篷,很衬你家夫人肤色;哦还有那玳瑁的梳子,夫人日常用的安神香,老夫人进得补……哪样不费银子!哦杨姑娘你可能不知,他为了盘算带夫人出去踏个青,特意去陆记车行新定了辆马车,那可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块上等紫檀……目下就停在府外,杨姑娘若不信,只管去看看——我问你,柳管家,你一个月月俸才几个钱?”
他一个月月俸几何自没有人比杨枝更清楚。可卫窈的话说的哪里是钱的事,她口中所说的桩桩件件此刻不是正穿在杨枝身上,便是用在了杨母身上。
柳轶尘懒待理会卫窈,有些心虚地觑了杨枝一眼,辩解的理由已到了嘴边,却听见她悠悠道:“柳管家既这么缺钱,又得卫姑娘格外赏识,我这府上还开不出多高的俸禄,不让你去倒显得是我不讲道理了。”
“不是!没有!我不去!”柳轶尘忙道,犹觉不够,还添了句:“是她不讲道理!”
杨枝低头不着痕迹地一笑:“卫姑娘,你听见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姓卫?”卫窈本被他噎了个半死,手已指了起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唇边化开一个笑:“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杨枝微怔了一瞬,还未开口,便见柳轶尘拦到了自己身前:“阿……我家小姐见多识广,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认识你个上蹿下跳的猴子精有什么奇怪!”
“柳敬常,你你你——简直竖子不足与谋!”
柳轶尘当然不以为意,清朗风姿中添了几星岿然不动的气势,杨枝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双臂,心头忽然浮起一阵奇怪的感觉。
卫窈却是一点闲不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柳管家,听闻你像画的不错,你既不愿来我府上,不如为我画两幅像,我可以多给你些润笔,几日后春集,也好再为你家夫人添几样簪饰。”
柳轶尘皱了皱眉,正要推拒。杨枝却笑着道:“也好。”
柳轶尘微愕看她,她却已径自折身回屋捧来文房四宝。见柳轶尘仍呆立着不动,悄悄倚身过来:“我见那翠叠轩的珠钗不错,你家夫人定然喜欢。”
柳轶尘怔怔看了她一眼,眸底忽然绽出莫名的喜色:“是,夫……小姐!”
杨枝见他那喜色,忍不住压镇纸的手重了几分,带着点警告的意味,唇边却衔着一抹笑:“画像可以,但我可告诉你,女人心眼都小的很,你若是一不小心将她画的比你家夫人好看,便是搬来一整个京城的铺子都无用!”
“不可能。”柳轶尘定定道,觑她一眼,又补了一句:“没人比我家夫人更好看。”
杨枝帮他研磨的手微微一顿,须臾,忽从纸面上传来轻烟般的一句话,隐约还藏了三分笑意:“我也不如吗?”
柳轶尘呆了呆,就在杨枝以为他不预备回应这个问题时,他垂首认真道:“也不如。”
杨枝茫然抬目,撞进他的眼底。他眼眸漆黑,似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深处藏着看不穿的幽深情绪,恍如一声叹息。
杨枝目光被这情绪所攫,呆了半晌,听见他道:“我太想她了。这思念每深一分,她在我心中的容貌便更美一分。谁也不能及,便是小姐,也不行。”
一声铮然弦鸣从心口发出,杨枝身子不期然震了一震。
柳轶尘却是淡淡一笑,拾起架上的笔,就要作画。
“不画了不画了,出去踏青!”杨枝忽然道:“给再多银子也不画了!”
柳轶尘未置一词,当即撂了笔:“好。”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谢卫二人今日也是铁了心要凑这个热闹,赶也赶不走。卫窈自带了车来,直拉着杨母说和她投缘,哄得她十分开怀,最后竟上了他们的车。
剩下杨柳二人同乘。
新车十分轩敞,两人各坐车壁两侧,中间像隔了一张无形的方桌,以往的旧车中,柳轶尘的长腿稍稍伸一伸,便能碰到她的膝盖——他有些后悔自己斥巨资购了这么一辆华而不“实”的车。
不一时京郊便到了。漓江畔有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开得正好,红白相见,在金晖之下,像琉璃瓦覆上了雪。
虽然日头正好,但到底算是寒天,漓江畔人不多,他们占了一处凉亭。柳轶尘命人三面悬上竹席,一面对着梅林,视野正佳,又点上暖炉,几人各自裹着氅衣与斗篷,非但觉不出有多少寒意,反有一种别样趣味。
卫窈刚坐定,便从行囊中掏出一个酒壶来,笑道:“京南有个桃花庵你们可听说过,庵前有个沽酒老丈,酿的桃花酒百里争购,几年前我在那守了一夜,抢到这么一壶,埋在府中后院,昨儿忽然想起,挖了出来,竟然还在。今日大家聚在一处,难得高兴,我便将它带了出来,给各位助助兴。”
“你们猜这桃花酒为何风靡?”卫窈拍开泥封,一股花香混着酒香扑鼻而来,她却道:“这酒啊味道还是其次的,这里头有个特别的缘故……”她环视一周,只有谢云格外捧场:“什么缘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