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词夺理。”杨枝领教过他的歪理邪说,知道与他强辩绝计占不了上风,恨恨道。
柳轶尘见她仍冷着一张脸,干脆更近一步。松开一只手,自案上拾起一柄裁纸的小刀:“好,就算我强词夺理。你既是奔着我受伤来的,那我便受点伤,不让你枉掷了担心……”话未落,执起那柄匕首,便往自己肩头扎去。
杨枝脸色倏而一变,两只手下意识齐齐伸出,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手臂:“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柳轶尘低头看她,定定道。眼底翻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却于一瞬,归于平静,凝成一点穿山越海却仍不容撼动的思念与渴望,落在那片晶体小小的她身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比之前预告的稍微晚了一丢丢~
第八十章
“从去岁到现下, 我没一刻正常过。此刻再疯些,也没什么。”
柳轶尘语声和缓,其中却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近似自嘲。
杨枝沉默不语, 一股熟悉的带着一点酸胀的暖流似春潮滚滚漫过她的心田, 这段时日来,她又何尝不是在煎熬之中。
可是, 那一点执拗与自尊亦如藤蔓一般绞杀着她的内心。那日不告而别时, 他信中分明信誓旦旦写了不再诓瞒,但只短短半年, 他就将自己的承诺抛诸了脑后。
“好, 你方才说要解释。”许久之后, 杨枝沉沉道:“我便给你解释的机会——青天白日,好端端的,你为何在衙房里更衣?”
柳轶尘舔了舔唇,垂下眸子:“今日衙门里的事办完了, 我、我本想今日回家, 看看你……”
“回家便回家,谁还没见过你吗?”杨枝并未格外注意,下意识便顺着他用了“回家”二字。
“那不一样。”柳轶尘却是有心, 见她未否认, 唇边不觉浮起一点笑,认真道:“你我月余未见, 我不想显得太过狼狈——近日宿在衙房, 怕你……嫌弃。”
杨枝没有理会他, 移开眼, 再问:“外头那大夫是怎么回事, 你既未受伤,外间怎会有个大夫?”
“那是为母亲寻的,谢云今早过来,说母亲病了,我便寻了个大夫,准备一会散值一同带回去。”柳轶尘不动声色地得寸进尺着。
这一回却让杨枝警觉起来:“母亲?谁是你母亲!不许乱叫!”
“你是我夫人,你母亲自然便是我母亲了。”柳轶尘笑得益发坦荡无赖。
“谁是你夫人了!”杨枝微愠:“不许叫我夫人。”
“那好,娘子。”
“柳敬常!”
“欸,娘子有何吩咐?”
“你再乱叫!”
柳轶尘这才过足了嘴瘾般见好就收:“好,不叫不叫——你还有什么疑惑,但问便是。”
“你既未受伤,衙门外拦了半条街的侍卫是怎么回事?”杨枝继续问:“沆瀣门的刺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衙门外的侍卫?沆瀣门的刺杀?”柳轶尘皱起眉头:“这我……当真不知。”
杨枝当即露出一副“你就装吧”的神情。
柳轶尘从未有这般急切要自证清白的时刻,连忙欲唤一个仆从进来,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开了口,却被杨枝止住:“等等。”
“嗯,怎么了?”
“你把衣裳穿穿好。”杨枝点点他才被自己扒开的凌乱胸口。
方才被她扒开的衣襟因两人的挣扎已然合上了大半,但仍有一点胸口袒露在外,而且看起来十分凌乱,不成体统。
柳轶尘闻言立刻将手伸到腰间,解开系带,杨枝始料未及,忍不住一声轻叫:“你、你做什么!”
“整理衣裳啊,你不是让我整理衣裳么?”柳轶尘解开系带,将两襟抖开、重新一压,十指熟练缠绕,欲将那系带重新系上。
然而就在两襟抖开的刹那,杨枝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左胸的一个点上:“住手。”
柳轶尘微微一愕,绕到一半的手指顿在半空:“怎么了?”
“你胸口那个,是什么?”杨枝厉声问,面色沉重,声音也不知何时起有些哑了。
“没、没什么。”柳轶尘迅速将系带一拉,中衣整洁妥帖的覆在他身上。
“柳敬常,往后朝夕相对,你也不打算让我看到它吗?”杨枝抬眸定定看向他,薄唇微抿,带着一丝倔强与挑衅。
柳轶尘凝望她片刻,终于轻叹口气,扯开半边衣襟,露出那上面一片早已弥合的陈旧疤痕。疤痕浮凸出来,纵横交错,歪歪扭扭,像一条条蚯蚓,在他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丑陋突兀。而那一条条蚯蚓叠起来,隐约合成了一个“木”字。
杨枝的喉咙口似有火把燎过,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头一回扯开他衣襟,她其实已经看到了那疤痕的一个头,但因为未见全貌,且心思盘桓在别事上,并未注意。
“柳敬常,别瞒我。”她看着他,顿一顿,又定定补了一句。
柳轶尘默然片刻,轻叹口气,终于道:“本来也没想瞒你,只是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怕你……觉得我无用。”
杨枝没有说话,目光一闪不闪,落在他微微凝起的眉心。
“那时被沆瀣门囚禁,他们的确给我用了药,我初服那药,便觉神智有些涣散……”柳轶尘道:“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几日我总觉得浑浑噩噩,有些事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怎么也留不住。所幸他们并不想将我当真变成一个傻子,是以那药用的十分小心克制,半是试探着一点点加量。待到第三次,我便猜到了他们的用意……”
“当时我还未与郑渠联络上,卫窈亦不在身边,我生怕这么下去,当真会忘了你……”柳轶尘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睫羽微微颤动,眼底亦有荧光闪动,似受惊的小兽,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揽入怀中。这一回她未再挣扎,任由他的手臂贴上自己的后背,将暖意一点一点度过来:“我无可奈何,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在服药之后,用刀片在身上割出伤口,以疼痛来对抗渐渐混沌的神经,衬着清醒的时候,将你我的过往付诸纸笔,快速记下来。好在这法子有用,否则我也不知……那些天,每服一回药,我就割上一刀,我想将你的名字刻在胸口,可又怕被沆瀣门的人发现,实在是狼狈极了……”
他轻轻叹息,伸手欲合上衣襟,将那丑陋的疤痕掩住,却被杨枝止住。杨枝近乎粗暴地将他的手扯开,指尖一点一点抚过那一个深红丑陋的“木”字。
指尖带起他本能的一点战栗和羞耻,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望进她眼底:“我实在并非想瞒你,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去年初一,我其实看见你了,那时我并未与你相认,亦未让卫窈传信于你,是因为我知道沆瀣门将你看的很紧。其实沆瀣门并不全然相信我失忆之事,他们故意让你来见我,亦是为了试探——他们相信只要我并未全然忘记你,只要我见你一面,必然会忍不住想尽办法联系你。他们不知道卫家的密信手法,但他们明白,只要盯住你,早晚能寻出端倪……”
“其实他们并未料错,我自问从来坚韧,却实实在在到了已然忍不住的时刻,我瞥见你那时一闪而过的身影,当时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我顾不了天下人了,什么李燮李挺,什么南军北军,与我何干?那一刻我几乎要冲出去与你相认,饮鸩止渴一般,只求能将你拥入怀中片刻……然而卫窈拉住了我,她一句话将我的理智拉了回来。她说,你想让她死吗?”
“我知道,我不认你,我假作不识,薛闻苍必会保住你。而我一时的冲动,只会为你带来性命之忧。”柳轶尘道:“那一向我精神很差,没日没夜研究战事,给费明光的指示堪称冒进。我似一个疯狂的赌棍,赌桌这头放着我对你日渐加深的思念,另一头放着我对费明光、卫氏、李燮、谢云、郑渠乃至江家的承诺。这一仗败了,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我对那胜仗很有信心,可我又怕自己赢得太晚,失去了你,失去了保护你的机会。”
“那一次听闻江令梓身故,与你有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了了——就算再有薛家作保,李挺也不会再留你性命。我动用了所有的暗棋,包括庒渭。”见她蹙眉,柳轶尘解释道:“你可曾想过何人才有机会接近太子妃,太子妃又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人?”
“太子妃看不上李燮,是嫌弃他懦弱,而她当初属意的凌风眠,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人。她出身武将世家,天生痴迷于英雄,而庒渭是她目之所及,最接近英雄的人。”柳轶尘道:“庒渭本以为太子妃与他的孩子为李燮所杀才反了李擎越父子,后来,我告诉了他真相。你被囚禁的那一天,他随薛闻苍进宫,他制住了李挺,一场大烧死了他们三人。至于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无人知晓……”
“再后来,便是你已知晓的了。”柳轶尘道,觉察到自己掌下的手指仍在轻轻摩挲,干脆将它整个包住:“其实这一向,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坦白当日的心境,又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径问吧。”
杨枝手任由他握着,身子却微微贴了过来,扬起脸:“我还有三个问题。”
“你问。”
“第一,你这一向不在家中住,是为了近来的科试吗,你是怕旁人说你假公济私,悄悄将我塞进得衙门里?”
柳轶尘道:“是为了科试。我倒不是怕人说我什么,只是如今你才入朝,少不得要经历些人事龃龉,背后中伤。我知你最是自尊要强,虽然旁人的胡乱编排、蜚短流长我难以尽数堵住,但我避嫌在先、少给你添些无妄的困扰总是不错的。”他顿一顿,笑道:“我自出题到阅卷一步也未参与,你能得魁首,是你的本事!”
杨枝扬了扬脸,一点“还用你说”的自负挂在眼少,沉默许久,方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目下……还有多少余钱,够不够再办一场婚仪?”
“够!够!”不等她话落,柳轶尘已急急道,眸底似金光破乌一般绽出喜色:“我而今已是首辅,哪里当真如卫窈说的那般穷困!而且……我早着人置办好了聘礼,只是一直搁置着,稍晚些我便让人把礼单拿来,你看看还缺什么,尽可添置,千万俭省不得……”
“可我却是一穷二白,并无余力置办什么嫁妆……”杨枝故意笑道。
“不用!”柳轶尘立刻道:“嫁妆我亦备好了!当日北归,怕你拿这个理由搪塞我,早早便置办好了!也是一样,你看过礼单,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再添置便是!”
杨枝一愕,旋即轻轻一笑:“哪有男方为女方准备嫁妆的!”
“那有什么。”柳轶尘道:“不过是些死物,就算是我先送了你做礼,你再当做嫁妆抬进门便是——左右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杨枝垂下眼帘,睫羽微微颤动。春风和着满园的花香透窗而入,屋檐下有喜鹊喳喳鸣叫的声音。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你快问!”柳轶尘急急道。
“第三个问题是……”日光在她睫稍度上辉色,每说一个字,都似有金粉在上面跃动,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巨大,她的声音,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唇角:“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猝然抬起眼皮,整个世界豁然一亮。
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身体却变得灵巧无比,在无感恢复之前,已经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一吻,四野纷杂遽然退去,耳畔只剩钟磬般的余音。
唇齿间尽是彼此气息,那气息钻入骨髓,带起身体一阵阵去如浪潮般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哑声道:“明日。”
她微微一愕:“明日?明日怎么来得及?”
“该备的物什我早已准备好了。”柳轶尘道:“至于席面,就摆流水席,满京城谁愿意来尽可自来,就、就请燕归楼的厨子!”说到这里忽然三两下将衣裳拢好,生怕来不及一般:“你在这里候一会,我这就让人去燕归楼说一声!”从架子上扯下早已备下的一件簇新袍子,胡乱一披,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室,叫来一名官仆,命去速请燕归楼掌柜来。官仆一跑出院子,柳轶尘便折身返回室内,然转身的刹那,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跃下长廊,穿过小院,直直向衙房而来,一边疾步一边高声道:“柳大人,恭喜啊!”
这才吩咐叫燕归楼掌柜来,如何就恭喜了。
柳轶尘皱眉间,郑渠已到了眼前,眯眼一捻胡须,自袖中掏过一页纸,笑道:“这帐大人帮下官会一下吧。”
柳轶尘接过那纸,刚扫了一眼,便听见一个声音问:“什么帐?”脸色一变,下意识便将那纸笺往袖中藏,然而刚触到袖口,忽然想起什么,住了手,空落落执着那纸笺呆立了半晌,忽然鬼事神差般将它递了过来:“我、我真不知情……”
纸上记得是还安街那两个路人的酬劳,还有方才将那具尸首从衙门里抬进抬出那两名捕快的酒钱,以及……
杨枝接过来一看,觑了柳轶尘一眼,就在他心虚般舔了舔唇,还要再多解释几句时,她忽转向郑渠:“家中中馈往后都是我来管,这帐自然由我来会。眼下身上只带了几两碎银子,还得劳烦郑大人和各位兄弟说一声,去银线胡同杨府找管家要钱,另有红包封送。”
柳轶尘一怔,郑渠又是捻须一笑,拿食指虚点了点她:“小丫头懂事!”又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拍脑门,道:“往后不能再叫小丫头,得改口叫柳夫人了。”转向柳轶尘:“大人,我那媒人红包……”
杨枝又要开口,却被郑渠抬手止住:“这帐得分开来算——你以后在大理寺,算我属下,给我封红包那有贿赂长官之嫌。咱们柳大人就不一样了,那是赏赐下官,多少都不为过!”
杨枝还要辩驳,却被柳轶尘按住,他难得一次将郑渠的歪理放在了心上:“郑大人此言不错。本官一会就命人将陛下赏赐的灵芝与人参送到府上。”
“嘿嘿,懂我!”
而郑渠亦是十分懂事之人,深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次日赴宴,还随身携了一支托人辗转从幽州寻到的上等鹿茸。
柳轶尘接过鹿茸时轻轻一笑,却难得并未推拒。
那一笑,衬的他鲜红喜服下的眉眼更加耀目,仿佛春风化雪、暖阳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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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杨柳二人同回了府中,亦将那位大夫也带了回来。大夫为杨母诊断毕,杨枝送到门边,大夫忽然问:“姑娘可是姓杨名枝?”
杨枝纳罕:“是我,怎么了?我母亲的身体,可是有什么不妥?”
“非关老夫人的身子,是……”大夫微微顿了顿,方道:“家师乃薛氏闻苍。”
杨枝整个人一怔,听见他道:“我听家师喃喃念叨过姑娘的另一个名字,李敏。”
“你……想说什么?”片刻的震动之后,杨枝眼底浮起一点警惕。
大夫轻笑:“杨姑娘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家师葬身火场,死的无声无息,骨灰与墙泥木灰混为一体,已然不辨。但他临去前还是剪了一绺长发烧了,混着他最常穿的衣物烧了,葬在了先嘉安王府前的榕树下。”
杨枝睫稍剧烈一动,末了却只是淡淡道:“哦,是吗?”
那大夫觑她一眼,轻哂一声,道:“那一年家师将姑娘囚禁,姑娘心中如今想必仍有怨怼。”
怨怼吗?其实并没有,那日听闻薛穹死讯,她心底还是不由漫起了一阵无尽的爱的悲伤,这悲伤到如今,已然成了一片空茫。早在他们走向彼此对立的那一天,便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多年岁月一如烟云,也许他们就不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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