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华在厅里一隅的圈椅上落寞坐了许久,才起身像是要回去的样子。汪盐要过来搭她一把,她没要。倒是富芸芸走过来,老母亲眼忍热泪,依旧谨言慎行的口吻朝自己的闺女,“我陪她去。”
回到房里,富芸芸坚持要琅华撩起来给她看看。
看到那一块拱得老高且红成一片的疱疹,富芸芸像是长在自己身上似的,哭得难以自抑。说这块疼处,也说这些年,“都怪我,怪我,琅华,当年我就该执意带你走。也许我们娘俩走了,你爸爸也就死心再成家去了,他也不会盯着我的一双儿女,金锡也不会死,他更不会因为死盯着一个孙子而冷落了你。”
“走哪里去,”琅华当着母亲的面,脱掉裙子,如襁褓里的孩子一样,毫无羞耻心,再去翻宽松的恤衫来套,“你不了解我,我过不惯你的那些精神文明日子的。”
富芸芸原本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的,想告诉她,我生你并非我的本意。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生者都快逝了,她没什么放不下了。她不能由着自己的女儿最后那一点骄傲都丢掉了。
半明半昧的房里,琅华一阵窸窣换衣后,扭头来,母女俩彼此看不清对面形容,她问母亲,“你觉得爸爸后来一直没续娶是因为我或者阿哥?”
“……”
“不。他是除了你,再不高兴和别的女人论夫妻了。”
那么,这到底是爱还是不爱呢。
琅华搞不清爽,她这辈子都搞不清爽的。她被爸爸惯坏了,永远不习惯安心待在一个男人身边,当他的陪衬或者副角。
“那天你和爸爸,施惠和汪盐,一起坐在早饭桌上。我真是恶心透了。”
“好像兜兜转转,我永远是那个多余的。”
富芸芸哭得拿手拂泪,片刻,别开些脸,朝一处阴暗里道自己的真心话:
“琅华,这些年,我在外头教各色各样的学生。碰到漂亮的,无论哪个年纪,我都会想到你,我想你应该比她们过得更恣意。
可是回来一看,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的女儿比谁都糊涂。或者,她这些年就没有长大。
我和你爸爸聊过,他有逃脱不掉的责任,我也有。可是,琅华,哪怕你不认我,一时一刻都没认过都不要紧,你过清醒过通透比什么都重要,你明白吗?当年,你爸爸把施惠找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成年了,你要把自己立起来,凭着孙家的基础,是件多难的事吗?”
“你爸爸骨子里奉行男权,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局限性是不可能的。他没了金锡,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可是,他这么多年浮浮沉沉,你说如果全是投机和侥幸,那是不存在的。他自己立业出来的人,最最信奉的就是能力和魄力,你觉得他偏袒了施惠,那么怎么不想想,施惠做不到他要的那样,他又怎么甘心把这一切交给他。换句话说,琅华,这些年,你当真愿意学着施惠那样把那担子挑起来,你爸爸就真的不长眼吗?”
“华儿,你不能要求你爸爸一碗水端平要求你爸爸男女平等,却只是嘴上工夫。”
“我知道说这些,很讨你嫌。可是我还是要忠言逆耳一次,因为等你爸爸去了,我怕这样平心静气和你对话的机会就没了。琅华,我得到你爸爸重病的消息,之所以想回来这一程,也是想看看你。”
“你说不想给男人当陪衬,这些凭着你现在拥有的都可以做到。退一万步说,我当时都可以做到,你更能。所以,华儿,你明白了吗?无论什么世道,叫我们立得住的,只有自己。”
也只有立住自己,才得清醒和规则之下相对的自由。
富芸芸道完这些,琅华在那头,良久的沉默。
还是周主任带教的学生过来给她吊点滴才暂时打断了母女的交心。
*
晚上十一点多,白日的酷暑散去些。
孙开祥院子多日不开的中央空调重新启动了,因为几个相较有经验的,都在跟施惠进言:老爷子逃不过今晚了。
阿秋再三征询施惠的意思,才看到他微微颔首点头了。
室内逐渐弥散开冷气,拔步床上一对福寿双全的老人在帮孙开祥脱衣擦身子,一件件换上早先预备好的寿衣。
房里悉数屏退旁人,只得孙施惠一个。
他站在南窗下,一隅月色捎进来,光影交错,他头颅的影子在那青砖上来回折返。
缠绵病榻的人,即便只有一把骨头了,想要他配合着穿衣,也实在艰难。
孙施惠饶是看床上这些他不大认同的旧礼,头目森然,依旧走过去了,想搭把手,边上的阿秋拦住他,说本家不要碰。爷爷之所以坚持要这套旧礼,也是想着后辈子孙昌盛。
孙施惠陡然再回头去,迎面朝着窗外夜色朦胧。
他不能抽烟,只把手里的火机开开合合,弄出规律的动静。
不多时,后头喊好了。
孙施惠再折回去,爷爷一通折腾,气息更弱了些。他伏到他气息边,也听不大分清爷爷到底要什么。
正巧孙津明连夜出去拿回来先前送修的那对金表。
送到二叔跟前,孙开祥才勉强醒豁开些眼,摩挲着这对金表,示意施惠,“我同芸芸的,一切首饰相关,都留给……琅华。”
孙施惠痛快应首。
“遗嘱,何宝生自会找你们过去的。”说着,孙开祥投一眼身边的津明,他关照津明一并过去。
孙津明伏下身来,喊二叔。孙施惠冷眼旁观,要给津明让位置时,爷爷又死命攥住他的手。
那股力道,攒了几下,忽而逐渐松散起来。
孙施惠直觉不好,脱口就喊外头的汪盐。
那头,琅华的一袋点滴没有打完,听到阿秋急匆匆奔过来。琅华都没等到那个带教学生给她下针,她自己就拔了。
血珠子汩汩往外冒。
富芸芸年纪大了,哪里跟得上琅华的脚步。才相约走了几步,就差点绊跌倒,琅华闻声,回头看她。
富芸芸要她不要管她,“你先去。”
琅华木了木,终究还是折回头来搀母亲了,与其她一个人,她更希望有人和她相约脚步。
她们母女俩到的时候,房里交错站了几行人。
琅华走过去,床上的父亲死死捏着施惠的手,也只得施惠那么近身地守着父亲。
孙开祥已经话不出任何字眼了,只拿浑浊幽弱的目光,记忆般地描摹着他挂碍的人。
他这辈子大概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妻女。
芸芸骄傲了一辈子,最后,她也不稀罕孙开祥为她更改任何遗嘱。
那天,陡然谈起来,二人还像年轻时那样。孙开祥逗她,我该留点什么给你呢?
富芸芸回他,你人都不给我了,我还要你的东西做什呢。
这是年轻时,闺房里的话。
孙开祥哄起妻子来就是,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你不能作主的。
琅华,他只盼着女儿好好的。不能安身立命,那就修个任性恣意也是好的。不然,对不起他当初执意要这个孩子的妄与图。
孱弱即将要熄灭的光,终究还是辗转到了施惠身上。
他拖琅华的手到施惠手背上,不消他开口了,施惠明白爷佚?爷的意思。
再次也郑重地答复爷爷,“放心。”
小时候,施惠刚来,满心满意要妈妈要阿姐,吃饭要么把饭含在嘴里,要么吧唧嘴。
孙开祥为此,特地拿那种戒尺打他的手心。
带他出去应酬见长辈,施惠一时失察且失礼,外人的面,他没有喊他爷爷。
孙开祥回来,冷落了他有一个月。
孙施惠那会儿最开心最放下心防的时刻,就是汪家爷爷来做客。带着他们家的小孙女。
每逢,爷爷都是开怀的。
家里饭桌上,也不冷落。
汪盐爱吃什么,爷爷甚至允许她站起来,走动着夹菜。
孙施惠那会儿恨死这个猫猫了。他觉得她在装可爱。
他骂过她,装可爱。
猫猫:我没有。
施惠:你就有。
猫猫牌复读机:我没有!!!
爷爷那会儿看这两个吵嘴,有趣极了,要猫猫就嫁给我们施惠吧。
十岁光景的猫猫当即反口,说不要。
又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歪风邪话,说结婚要生小孩的,从咯吱窝里掉出一个小孩来。
孙施惠骂她笨到没救了。只有猪才会相信这些。
……
爷爷逐渐冰凉的手,万般牵挂着握着他的一双儿女,儿女的儿女,拼着最后流连的心迹,喃喃朝施惠,“第三……遗嘱……遗嘱……”
终究,执迷的人,悟也好不悟也好,他挣不过命运罢。释怀的一口气,喊汪盐过来,孙施惠牵住汪盐的手,再俯身到爷爷耳边,郑重也成全的口吻,“盐盐怀孕了。如果她和老师都不反对的话,孩子会和我一样,姓孙。”
床上的人听去了,久久没掀动目光。一味地看着施惠和猫猫。看到他们一齐地点头,才信去了他们的话。
终究,那一口气,停顿在凌晨过来些。
房里起起伏伏的哭声,孙施惠看腕表,零点过六分。
阿秋擦着泪地安抚施惠,到底爷爷是有福气的。老话里,白事停灵要三天。如果爷爷咽气在零点前,这一天就没了。好在撑到了零点后。这样的白事,就是板板正正的大三朝。
阿秋还在那里絮叨着,孙施惠徒然起身,径直往外头去。
汪盐不让任何人去追他。
直到半个小时后,她在前院的游廊下,看到有人孤身背影地坐在廊沿上。
那摇曳的六角灯笼下,孙施惠脚边七八个烟头。
汪盐挨着他身边,与他错面相坐。
悄然月明里,问他,“哭了吗?”
“嗯。”
“不要紧,月亮不亮,我们都不看不见。”
面朝月亮的人,还要再摸一根烟出来,汪盐不肯,把他烟盒子收了。“够了,你答应我戒烟的。”
“汪盐,恨一个人的一口气没了,原来也这么难受。”
“你不恨爷爷。孙施惠,你甚至还没闹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听她这么说,某人有点不服气,他什么时候都不准她数落她,偏头过来,“就像你闹不明白,什么是疼什么是舒服,对不对?”
“呸。”汪盐轻悄悄地骂了他一声。
对面人即刻来拥住她。“汪盐,爷爷真的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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