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一忠这回没让着她,黑脸深沉地看她一下,有几分吓人:“你真这么想孩子,就不会放下孩子半年不闻不问了。”
这话几乎把林秀的泼辣给激了起来,想把自己在长水县霍家吃的苦全倒出来,可林文致拉住她,让她别激化矛盾了,婚也离了,现在他们林家也没办法把孩子接回身边养着,形势比人强,光发脾气,意气用事,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文致是最疼林秀的哥哥,她也最听得进这个三哥的话,被他一拉,也闭上了嘴,其实和霍一忠闹什么呢?婚都离了,孩子也不在身边,等真正离了婚,她才看清自己的处境有多糟糕,往日她没有工作,但好歹还是个军官太太,霍一忠大部分的工资都在她手上,现在自己冲动离了婚,就成了失婚妇人,人没了,钱也没了。
她曾经还以为霍一忠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会回头和她复婚,谁知道几个月后他马上就再婚了,听说过得还挺好,从此他的生活彻底没了这个前妻什么事儿。
林秀倔强,自以为自己心比天高,读了书,也就是没遇上好时候,否则她也能读大学,根本看不上霍一忠这种行伍出身的丘八!离了婚,寄居在三哥三嫂家里,和侄女侄子挤在同一张床上,半夜想孩子,又偶尔想起霍一忠的好,想的偷偷哭,还不敢让人知道,生怕人家知道她林秀后悔了。
霍一忠的心思已经不在林秀身上了,他看过三哥,本以为有许多话可以和他讲,可讲什么都不对,他和江心还有孩子都是新生活,三哥和林秀属于旧生活,不是非要做个明确的切割,而是混合在一起就很不合适,他不是扁担,做不到挑两头。
所以他本来以为要叙旧一下午,林秀一回来,时间猛地就缩到几十分钟,他把该给的给了,站起来要告辞,林秀不死心,追问他能不能让孩子在她这儿多待几日,到时如果方便的话,他顺路来接孩子走。
霍一忠眉头一直没伸展开,林秀总是这样,凡事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很少考虑他人的麻烦,以前他是丈夫,林秀是妻子,他会让着她,可现在他没有这层顾虑:“这三天江心都会带着孩子在附近,我会让她每天过来看一看三哥。”
林秀不同意:“怎么就不能让孩子待在我这儿?”
“你这儿怎么住人?跟你一起住病房门口搭出来的床?”还是那个熟悉的林秀,生活让她摔了个跟头,却又不彻底,想事情只想着自己,霍一忠有些不耐烦了,“我不是拦着你和孩子们见面,你自己想想孩子住这儿合适吗?”
林秀哽住,她和霍一忠结婚三四年,从来不知道霍一忠的道理这么多,一句句都能把她给堵死,气得胸口有些起伏。
霍岩一直怕霍一忠,见他脸色黑了,伏在他胸前,更加不敢乱动,霍明则是大胆一些,上前去拉了拉林秀的手,小声说道:“我妈说明天会带我和弟弟来这儿的。”
林秀一听“我妈”这两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呜咽道:“我才是你们的妈妈,是我十月怀胎把你们生下来的。”
林文致见场面不好看,其他病友也都不时看着自己这里,有些强颜欢笑:“一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还要住上一阵子,你让你妻子有空了,就带孩子来看看我这个舅舅。”也没提林秀。
霍一忠就和三哥握手,又让两个孩子朝舅舅挥手,和他告别。
霍明霍岩乖巧地朝着林文致说再见,霍明想想,又和林秀说了句再见。
踏出病房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哭声,霍一忠没回头,一手抱着霍岩,一手牵着霍明,往楼下走去,心心还在一楼等着他们。
第125章
江心在医院走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书, 心总不自觉飘到丈夫和两个孩子的身上,猜想他们多久才能下来?孩子们见到他们亲妈,会不会就不记得她了?
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 忽然和蔡大姐的一段对话闯入脑中。
蔡大姐问她, 当时怎么会选择和霍一忠结婚, 一个南方人怎么嫁到北方来了?
她是怎么回答的?是了, 她说赌一把。
事到如今,江心不敢妄下断言,赌赢还是赌输,只觉得当初自己结婚,除了简单地想要逃离筒子楼, 怕别人发现自己不是真正的江欣, 感情上头,也真是有几分愣头愣脑,顾前不顾后的,其实她根本没想清楚和一个二婚有孩子的男人结婚意味着什么, 又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至少刚开始她是没想到自己会对霍明霍岩有这样深的感情,事情和情意发展到这里, 并不受她的掌控。
好在她没有等很久,就听到霍岩叫她:“妈!我们回来了!”一边说一边从霍一忠身上挣扎下来,小跑着扎进她怀里, 要江心抱, 江心把手上的故事书丢到一边, 把孩子抱起来,重重地亲了一口, 总算下来了!
用霍明的话说, 她都等一千年了!
“妈!”霍明跟在后头, 头发都飞扬起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声音却有些闷。
江心抱住两个孩子,险些落泪,她差点以为要等到天黑了。
霍一忠也快步走到她跟前,心里安稳了些,他人生的锚点仍是她,大家都没提刚刚病房里的事,他低声和江心说:“不是要去广场那儿拍照吗?现在就去吧,过会儿就天色就暗了。”
江心把霍岩放下来,牵住他和霍明,点头,也不问他们刚刚怎么样了,一家四口去医院门口坐公共汽车,两个孩子明显粘着她,她也不愿意放开他们,娘仨儿挤着同一个座位。
霍一忠在一旁看着,想起三哥病瘦的脸,内心轻叹,人有聚有散,有些情义始终要放在过去了。
全国人民到了首都,必定要到天...安///门广场门前留下照片,霍一忠找了人过来拍照,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在这座古老庄严的城楼底下留下一张全家福,分别还有他们夫妻合照,姐弟合照。
江心多付了钱,那照相的师傅说明天下午过来就能拿到。
回招待所的途中,他们找了个国营饭店吃饭,霍一忠看着手上的表,他的火车在夜里,要出京,目的地没说是在哪儿,江心就知道他要开始出任务了,不由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回到招待所,霍一忠把房间的两个热水壶装满,等会儿要给他们洗澡擦身用的,转身又把自己的行李单拎出来,一个轻巧的包袱而已,没有其他多余的,看来去的地方不会太远。
江心检查他包里的钱和票,怕他不够用,又塞了一些进去,把刚刚买的包子和饼子也单拿了一袋出来,递给他:“可要小心些,别受伤,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知道了。”霍一忠抱了她一下,亲亲她的脸颊,又低头亲亲两个孩子的额头,摸他们脑袋,“乖乖跟着你妈,听话,别乱跑。”
“好!”两个孩子看着他们爸爸要出门,倒是没有哭闹舍不得,反正他妈在就好,他们母子三人很习惯在一起。
江心和孩子们送他到招待所门口,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中,忧心了一阵,就折回去给两个孩子洗澡,换里头的薄衣服。
霍岩下午哭了一场,中午没午睡,在床上玩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江心上前去给他盖好被子。
霍明还窝在江心怀里,和她说话,小小年纪的她还挺有心事,她说:“妈,我见到我亲妈了。她说她很想我和弟弟。”
“嗯,这是应该的。”江心没见过林秀,不了解她,但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有思念之情是很正常的,没有才奇怪,“你呢,你想她吗?”
“不想...”话说得太快了,霍明想想,又摇头,“想。”然后又改口,“不知道。”她有些混乱。
江心笑,霍明难得有口齿不伶俐的时候,搂着她躺下,拍她的背:“不要急,说话要慢慢说,想清楚了再说。”
“不知道,我记得她头发长长的,总是抱着弟弟和爷奶吵架。我原来老想着她,后来就没想了。”霍明的声音小小的,又揪着江心的发梢,“我爸说,明天还要去看那个三舅舅。”
意思是,明天还要去医院见林秀。
小不点儿,这是在试探她呢,江心刮刮她的鼻子:“知道了,明天我会和你们一起去的。”
“妈,你会和我们在一起的。”霍明双手搂着她,眼睛眨了会儿,靠在她胸前慢慢睡着了。
隔天早上,一大早的,外头就有人在喊着报纸和包子,陆续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果然是大城市,朝气十足,霍岩先起来,天儿冷,他又钻到江心和霍明的被子里,这下三人都闹醒了。
“妈,你说要带我们去溜冰的。”霍岩一醒来就忘了昨天的事,净惦记着要出去玩儿。
“去,下午再去,早上先去看你们三舅舅,中午吃了饭,咱们再去逛逛。”江心的安排的很松散,既然决定了要带孩子去见他们亲妈,就别扭扭捏捏的,该来的得来,该去的得去。
“妈,我不想去看三舅舅。”霍岩耍赖,他不喜欢那个哭着的女人硬要抱他,不肯好好穿衣服,一只手缩在胸前,把棉衣的袖子甩来甩去的。
江心不知道昨天的细节,拉过调皮的他,“叭叭”亲两口,把他的棉衣棉裤和袜子穿好,让他下床洗漱,捏捏他的两只小耳朵:“不行,得先去医院。”
霍岩就有些不高兴了,吃早饭的时候还嘟囔着嘴。
霍明和江心说:“我亲妈昨天吓着弟弟了。”怎么吓,她没说。
原来如此,江心也能描绘出个大概的轮廓,只好摸了下霍岩的头。
沿着昨天的路线,到了医院,原本江心是想着把孩子送到病房去,自己再在楼下等他们,可刚到住院部楼下,她就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短发女人站在门口,焦急又期待地望着外头,乍一看和霍明霍岩有些像,不过因为瘦,女人的轮廓和骨头都突出,从穿着和脸色看得出来,她过得略微粗糙。
见了这人,霍明就停下了,霍岩抱着江心的大腿不肯往前走,又闹着要她抱。
江心就知道,这人是林秀,她正想开口,至少先认识认识对方。
林秀先跑过来,蹲下,伸手要抱孩子:“明明,弟弟!”并没有和江心打招呼。
霍明却退了一步,抬头看着江心,要江心做主的意思,本来孩子就会下意识看大人的脸色行事,但就是这一眼,把林秀给惹恼了,这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要看江心这个后妈的眼色!
霍岩则完全没有投入这个状况,他不喜欢这里,就想着逃开,双手扒住江心的手腕,要她抱,双腿缩起,简直像个猴子,要爬上她怀里,江心被扯得没办法,只好弯腰把他抱起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说着拍了一下他屁股。
林秀气哼哼地站起来,一脸不善看着江心:“你就是霍一忠后头的老婆吧?怎么我这个亲妈要和孩子说话,还得经过你同意?”
江心噎住,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愤怒的女人,不停压下自己心里怪异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和她说话:“你好,我叫江心。”
“这是我妈。”霍明也小声说,眼睛眨呀眨地看了一下林秀。
“我才是你妈!”林秀有些粗鲁地把霍明扯过来,不让她牵江心的手。
霍明的惊恐的表情,看得江心眼皮一跳,她搂紧霍岩,脸色也严肃起来:“别对孩子凶。”
林秀气归气,终究心疼儿女,低头看了眼要哭不哭的霍明,又看一眼一直挂在江心脖子上的不撒手的霍岩,手上力气也松了:“我是林秀。今天谢谢你把我两个孩子送过来了。”
霍明趁着林秀松手,又跑回去拉着江心的衣摆,低着头,想哭不敢哭的模样,看得人心疼。
林秀只好挤出一个笑,又蹲下来哄霍明:“明明和妈妈上去看看三舅舅好不好?妈妈给你和弟弟打了毛线衣,还做了鞋子,咱们上去试一试嘛,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帮妈卷毛线团的?来呀!”
霍明看看江心,又看看眼前一脸期盼的亲妈,终于轻微点头。
霍岩却不肯下来,硬要江心带他去滑冰,忆苦思甜哥哥都说过,他们能在湖面上滑冰,快的话,能跟飞起来一样,他不要去看什么三舅舅。
林秀简直想把霍岩抢过来,眼睛里有哀伤也有恼怒,这明明是她生下来的骨中骨,肉中肉。
霍明也眼巴巴看着江心:“妈,你说了和我们在一起的。”
江心始终觉得尴尬,林秀却开口邀请:“这儿风大,你也上去喝杯热水吧。”
不然两个孩子倔到天黑估计都不肯和她到二楼去。
“好。”江心还抱着不肯下地走的霍岩,有些勉强地答应了林秀,霍明的小脸就扬起一抹笑。
到了林文致的病房,霍岩终于肯下地走路了,和姐姐一起叫了声三舅舅,都靠在江心身边不肯动。
林文致打量了江心两眼,是个和善的面相,咳嗽几声,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让她拉凳子坐下,又说不好意思,招呼不周,很客气地谢谢她用心照顾两个孩子。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心就和林文致唠了几句,林秀一直想逗两个孩子说话,可霍岩不搭理人,霍明只是做到有问有答而已,和林秀想象中的热情大相径庭。
“这是妈给你们织的毛衣,你爸驻地冷吧?一定要穿暖和才能出门去。”林秀从床底下一个行李袋里翻出两件毛衣和两双小鞋子,想把霍明身上的穿着的厚棉衣脱下来,换上她织的,可她错误估计了两个孩子的身高,毛衣都织小了,连头都穿不进去,卡在霍明头顶,辫子都弄乱了。
在林秀心里,两个孩子都还小,她可以一手操起,就算看过了照片,她对孩子具体的身高体重没有概念,可孩子一天一个样儿,遇风就长,早就不是两年前的孩子了,霍明头皮被扯痛,叫了出来,江心一听,立即把林秀的手抓住,把那件过小的毛衣拿开,看林秀的眼神有些责备,帮着霍明把棉衣扣好,又掏出梳子给她梳头发,重新绑好辫子,霍明哭了会儿,就窝在江心胸口不动了。
林秀眼里忍着泪,看着自己手上不合适的毛衣和鞋子,一如她这个妈,对两个孩子来说,是那么不合时宜。
林文致看得也难受,孩子长久不带在身边,和他们家的人已经不亲近了,林秀当初离婚太过冲动,只想到自己委屈,没考虑两个孩子,现在想疼他们,也有心无力,可他毕竟是兄长,总要向着自己的妹妹,低咳几声,和林秀说:“你久不见孩子,不知道他们长大了,也难怪。带孩子们去食堂吃个饭,不是说瘦肉云吞好吃吗?让他们也尝尝。”
医院食堂的瘦肉云吞贵,他们兄妹只打过一回这个云吞,两人分着一碗吃了,后面都没舍得再吃一次。
林秀这才站起来,放轻了声音去哄霍明霍岩:“妈带你们俩儿去吃好吃。”
霍明霍岩还是依着江心,江心站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那就去吃个云吞。”她也不想待在这压抑的病房里,何况这林文致还是肺病,不晓得会不会传染,也是太大意了,该戴个口罩的。
两个孩子这才动起来,牵着江心的手往外走,旁边还站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林秀。
到了食堂,林秀咬牙要了两碗云吞,江心看出他们兄妹的窘迫,制止了她:“我不饿,两个孩子来之前已经吃过早饭,要一碗,给他们尝尝鲜就好了。”
林秀这一刻竟有些感激地看了江心一眼,她让大师傅打了一碗热腾腾的云吞,要了两双碗筷和调羹,端到霍明霍岩眼前,分开装了两小碗,想吹凉喂他们,可孩子们自己会拿筷子吃饭,不再要人喂了。
大概是见林秀软了下来,江心的心情也妥帖了些,坐到了旁边,把那张桌子留给他们,知道霍明霍岩不会离开自己,她就安稳了,让林秀和孩子们说会儿话。
“好吃吗?”林秀有些哽咽,想起他们母子三人在长水县连吃个馒头都要背着霍家二老的日子,现在他们两个吃饭慢条斯理,不争不抢的,可见家里不缺他们吃的。
“没我妈做的羊肉饺子好吃。”霍岩那个呆头鹅,三句话不离“我妈”两个字。
霍明则说:“好吃。”她不饿,吃得很慢,偶尔还会抬头看林秀一眼,吃了几个,她把小碗推给林秀,“我吃不下了。”让林秀吃。
林秀的眼泪落下来:“明明,你吃呀,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肉吗?”
霍明只是摇头,看着桌子那头的江心,说:“妈说吃饱了就要放下筷子。”
林秀也看了江心一眼,不再说话,捞起筷子,把她碗里剩下的云吞全吃完了,这回却是无滋无味,尝不出个甜酸苦辣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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