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宜送给朱典吏的那张食方是朱典吏最常来买的一味,她后来在朱典吏的搭讪闲言里知道,那是他家中儿子喜欢吃的。
“不难做的,”兰宜向他道,“主要是糖油的配比,你多试两次就成了。”
朱典吏有点魂不守舍:“哦,陆娘子,多谢你。”
这是兰宜第一次主动找他,他的目光却不在兰宜身上,而忍不住瞄向她身边的高大男子。
与之前出现曾与他发生过冲突的那些仆从不同,这名男子的气势一望即知不凡,虽然未出一语,单只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目光扫来如电般冷酷里带着森严,像习惯了发号施令挑剔旁人,在兰宜所嫁大族中的地位只怕非同一般,说是族长都不为过——
这样人家的子嗣,当然是要追回去的。
他这点身份家底,根本无法与之相抗。
朱典吏垂头丧气,又忍不住有点不甘心,向兰宜道:“陆娘子,你要多加小心,你这夫家很难会善待你,他家要是再对不起你,欺负你,你不必有顾虑,就来淮安府寻我。”
兰宜一怔道:“多谢,不过不用了。”
她拉着沂王走开。
朱典吏这个人啰嗦是啰嗦了些,有时令她心烦,但是为人不错,待她始终未曾越礼,要是告别告出害他被沂王记恨的结果,就是她对不住他了。
沂王明白她的意思,走了几步后,淡淡道:“我在你心里,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
兰宜不想在外面跟他争执,便否认道:“不是。”
她话音刚落,沂王转头吩咐跟在后面的窦太监:“有空时查一查这个人,要是有贪赃枉法之事,就法办他。”
兰宜:“……”
她按不住恼怒,也顾不得在外面了,抬起头瞪他。
沂王半垂下眼睛:“着急什么?他要是没有恶迹,又曾帮衬过我妻子,我自然该对他有所回报了。”
兰宜慌乱地立即低下了头。
她知道沂王是为了掩藏身份,才将自称都改去了,但满口“我”而不是“本王”的沂王,确实更像是一个寻常丈夫了,好像真的具备与她恩爱不移的可能。
兰宜及时止住了想法,幻想无用,多加幻想不过多添失望,还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与英氏的告别要和平一些,英氏是内宅妇人,沂王原来没跟进去见她,不过英氏已有四十岁了,不很在乎男女之防,得知他亲自来接兰宜,请他进去说了两句话。
英氏说话比朱典吏柔和得多,向他道:“陆娘子到淮安府这么久,想与她说亲的人家,快踏破了门槛,但陆娘子为人坚贞,只愿独自将孩儿养大,如此良妇,你当珍惜才好。”
这些事沂王知道——孟三定期都有回报,不过此时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又不一样,沂王面容舒展开来,看了一眼兰宜,微显笑意,道:“我知道。”
英氏便又问:“那你家中已经再娶——如今接了陆娘子回去,要她如何自处?”
沂王笑意停住,再看一眼兰宜,兰宜别过脸去。
“哪里来的胡言。”沂王盯着她,道,“败坏我名声,我知道了,非与她算账不可。”
英氏欢喜:“原是讹传吗?陆娘子,这可恭喜你了。”
兰宜无奈,只能陪笑。她扯谎的时候,可做梦都想不到会叫沂王当面拆穿。
帮兰宜说完话,英氏又顺便想起了沂王之事,对兰宜夫君的观感,她与朱典吏一致,这样青州大族中的杰出人物,与沂王府甚至沂王本人有过来往的可能性极大,既然碰上,随口再问一问也无妨。
沂王应付了两句后,眼神往兰宜面上轻绕了一圈:“怎么,我妻子都不曾说吗?”
英氏答道:“陆娘子说家中不熟,她没有见过沂王。”
沂王缓缓笑了:“是吗。”
“……”兰宜摸着肚子,只管往上望,不与沂王视线相触。
英氏没注意他们之间的机锋,叹气道:“希望沂王的病早日康复就好了。”
沂王不露声色,只是应了,之后告辞出来,一路行回香远斋,他看遍街市风物,方向兰宜道:“你眼力不错,选了此处,算是官清民安了,当初背着本王琢磨了多久?”
兰宜已能熟练忽视他的阴阳怪气,回他:“有朝一日,王爷若能爱民如子,一以贯之,使他处皆如此处,就不必有此语了。”
沂王微显愕然,继而摇头失笑。
离人回归的帆终究扬起。
沂王派来淮安府的人手都跟着一道撤回,只除了孟三,他没上船,也没留在淮安府,而是另外领了差事,拿了沂王的一封书信,往河南怀庆去了。
那是康王的封地。
“我寻他帮个忙。”沂王写信用的是兰宜的纸笔,写时没避着她,边写边向她道。
兰宜“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她没多问,也没看他写的什么。
等登船后,航行起来,沂王不知是不是闲得无聊,却又想起来问她:“你不好奇本王找四哥帮什么忙?”
兰宜摇头,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她觉得应当与她无关。
沂王坐在她身边,携了她的手握着,低声道:“我要把实哥儿过继给他。”
“……”
兰宜一下子真惊了,猛地转头看他,她没想到是这件事,更没想到沂王会就这么告诉她。
“实哥儿身上的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兰宜不能否认,沂王此时才问她,已算极为能忍了。
“是从本王行止里看出来的吗?”
兰宜犹豫着,轻轻点了下头。
原因更多一点,包含了两世不同的比对,这她当然不能说的。
沂王没有细问,因为他又不打算追究兰宜,穷根究底就没有意义。
“小王爷——他的身世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这个地步,倒是兰宜忍不住开口问了,沂王都主动把这层盖子揭开了,当然表示她可以问。
“太子无行,诱骗了俞氏。”与之前提到类似话题时相比,沂王如今显得平静许多,“俞氏失身之后,不敢言声,隐瞒拖延,酿下大错,最终煎熬病亡。”
兰宜有点纳闷:“王爷那时没有感觉不对吗?”
沂王前世就栽在这点上,太子唯一胜过沂王的只有无耻,而他就凭此胜了最后一招。
这真是讽刺,也真是现实。
她问的含蓄,沂王听懂了,道:“俞氏与太子后,十分恐惧后悔,怕种下祸根,便寻机请我过去,我起先拒绝了,她亲自求恳,本王平日待她冷淡,但见她如此,便未忍当着下人再拂她的颜面,她设宴摆酒,本王那时在京中,心情也不甚好,顺势多饮了两杯——”
兰宜眨了下眼,有句话实在想问又不好出口:那他怎么确定小王爷是太子的,而不是他的?
单是长相,做不得那么准。
“本王那日后来烂醉,什么都没做。”沂王对着她写满求知的眼神,没好气道。
兰宜:“——呃。”
“男女之事,我那时候不放在心上,不大有数。”沂王简短解释,“俞氏说了是那日,我也没多想。”
他对先王妃虽然冷淡,但不会想到去怀疑她,她说什么,他就信了。
那么多年未有他念。
“那后来是彭氏告诉王爷的吗?”
“本王自己也觉出来点不对。”沂王把弄她的手指,看着她道,“就是仰天观上,你打了本王那日。后来下药的刺客招认出俞氏与太子的奸情,本王再回想当年酒后,与当时对你有所相似。”
相似点在于他都没来得及真的做什么,人就失去了意识。
那么多年前的一场酒后,他本来是想不起什么的,有了比照,他才找回了记忆。
也或者,他对于究竟有没有行过那一场情/事,不是毫无疑惑,只是他不能怀疑,那等于否定俞氏的贞洁,等于逼她去死。于是他只能让那疑惑一直沉在那儿,直到终于机缘巧合,被唤醒过来。
兰宜听他提及仰天观,不由有点失神,那是他与她一切的开始。
就是在那里,他们的人生开始变化交叉纠缠,变成如今模样。
但是她心里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因没想到他做过那样的比较,怎么想怎么怪异,一口气下不去,捡着他身上能拧动的地方拧了一把。
沂王不解:“本王怎么你了?”
兰宜不好出口,仓促里胡乱道:“王爷这么比,那是不是也该怀疑我了。”
“胡说什么。”沂王立即斥道,不过他随后想了想,又道,“本王还真分不清你这胎到底是哪天,那阵子我预备进京,天天都有,只怕叫孟源来也说不清——唔。”
是兰宜面色如霞气急败坏地捂住了他的嘴。
沂王拉下了她的手,笑道:“你欠本王的还多着,你别忘了,你跟县衙那妇人说了些什么?那也是你的账,本王都替你记着。”
兰宜懒得就这个与他纷争——争赢争输她都没好处,道:“王爷只管算去吧,我债多了不愁。”
作者有话说:
奋战到最后一刻,保住了没进小黑屋~!
第90章
小王爷之事在沂王说来, 归于过继出去的一句话,兰宜于路途之中也未多再多问, 及等到京之后, 她才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简单。
她与沂王在天色昏暗后,从王府后门悄然入府,范统领接到传话, 急急迎过来, 禀报道:“王爷,您总算回来了,小主子闹了绝食,躺在床上不言不动,连彭嬷嬷也不能近身——”
沂王皱起眉来:“什么时候的事?”
范统领道:“有三四天了,您刚走那会儿, 小主子也不愿意说话, 但彭嬷嬷哄着劝着,还能让他吃下点东西, 后来渐渐就闷在屋里,屋门都不出了,到了前几天, 小主子连床也不下了, 整日只是躺着, 彭嬷嬷没办法,找了属下去,每天硬压着才能灌点米汤下去。”
沂王驻足片刻, 转头向兰宜道:“你先回去吧, 我过去看看。”
兰宜无话, 与他分了两路, 在窦太监的陪同下,自往正院行去。
将她送到正院,看着见素等侍女迎出来以后,窦太监才匆匆离开,看样子应该是跟着赶往小王爷那边了。
以见素为首的侍女们排列开来,拜见兰宜。
兰宜看见她们,生出点惭愧:“快起来,让你们受苦了。”
“娘娘说哪里话。”见素仍是稳重模样,过来搀扶她,“王爷没有太怪罪我们。”
兰宜原不怎么相信——沂王御下一向甚严,等坐定歇息了一会,主仆间叙起话来,方知道见素说的是实情,原因是很快从铃子口中审出了她和翠翠的去向。
翠翠把铃子拉过来,戳她的小脑门,“好呀,娘娘心疼你,怕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出去受苦,你倒好,把娘娘卖了。”
铃子老实巴交地被她戳得一晃一晃:“娘娘,翠翠姐,对不起,孟护卫说要把我带到山里去喂狼,让狼把我吃一半,留一半,我害怕了,才没忍住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