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的一瞬,段征自个儿也意识到了,只是也不愿掩饰。多少年来,他再一次将无措忐忑表露人前,好似回到年幼时,贫寒难度的岁月。
凉冷却绵软的指尖抚上他颊侧,触了触他泛青的胡茬。
赵冉冉观他神色,看懂那鲜少辗转曲折的心思。她蹙眉思量再三,忽而踮脚凑到他耳畔,低声说了句:
“莫乱想,你若败了,就凭我从前待表兄的情分,我不过与他为妾,也能留一条命在。”
听了这话,段征一把捏上她手腕,难得骂了句粗话:“做他.娘的梦去。”神色不善地晲了她片刻。及至他反应过来,心中惧意便早已扫荡空空,遂长叹着笑了笑,俯身忽然将人横抱起来。
视线陡转间猝不及防,她仰面看他,在他头顶,东边旭日初升,薄金喷涌着,红彤彤万里长空明彻。
她也不挣动,只是语意认真地捏了捏他的脸,又一反常态地同他玩笑:“小征,你只管放手去做,世间事本无定数。到头若你败了,我不会同你赴死,是当真要去做妾的,早说与你,也好叫你安心。”
俏皮话过了,便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恶战。
……
一个月后,十二月初五,云沛山纷纷扬扬地落起了大雪。
山里的三万将士剩了三千,外头围杀的敌军更是折了伤了整整四万人。
到底还是有险可守的,抛去没不顾家眷弃国投敌或是趁乱逃亡的,大楚这方,将能用的地势陷阱并火油箭矢几乎都用尽了,在伤亡方面,其实已经达到了以一换十的地位,史所罕见。
就连敌营中一些将领都开始私下议论对方鬼才一般的布防和战绩时,山里头那三千人迎来了更艰难的境地。
他们开始断粮了。
粮草之于军旅,无异于命脉。而这粮草断了的时机,又恰恰在数九寒天的严冬里。
纷纷扬扬的落雪天,山路险峻难行,闽人攻势暂停,楚军便纷纷躲进了山洞中,各自生火整休取暖。
赵冉冉缩在火堆旁,看着段征架锅下米,煮着最后一顿米粥,那粥汤稀的直能将人的影子照出来,被他撒一把搓碎了的干瘪野菜末后,才勉强有了些羹汤的模样。
留下的三千人多是年长的,因着妻儿在军籍,并不好私逃了事。他们比年轻的能吃苦,从半月前,上头允了私逃的活路,他们没走,愈发凝成一股绳抗敌挣命。
沿着山峦排摸出的这些涵洞,便是他们自发趁夜搜索的,留了最暖和避风的一所,单单留给了主将。
粥汤才滚了三四趟,段征就推醒了她,一骨碌翻身过去,拿汤勺先给自个儿舀了几大勺,才又隔着衣袖端起整个还烫着的锅边,尽数倒在另一只破碗里。
头一回见他这么干时,赵冉冉还会上前制止,唯恐他烫伤了自儿。
而今连着饿了十来日,她只是瞧着他将两只碗小心端来。
这一回,她笑着指了指他那只尽是稀汤的碗,毫不含糊地说:“换一碗,不然我一口都不会吃。”
段征默然看了眼两只碗里的差异,见她有些动怒,忙躺过去朝她脸上轻啄了记:
“再过些时日,倒不必这么每日假意让着了,只怕我得割肉喂你了。”
援军不会来,这一场搏杀无谓到可笑,原就是天子设计,要他们尽忠而死的。
前路已然是山穷水尽的绝地,然而段征心里只刻意忽视那些颓败丧气的死念,有时候,他觉着自己或许是被困饿折磨得有些疯癫了,偶然见她在雪地里拾柴,竟隐隐生出种岁月静好的温热来。
何其荒谬。
正自迷乱间,一双清明温和的眸子看过来,她将剩了大半碗的粥汤递到他面前,软声道:“你要想法子挣命,我每日只多躺躺,半碗尽够了。”
同她对视良久后,他仰头一气饮尽残粥,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行去。
天地苍茫,除了下山的主路外,四处皆是白皑皑的山崖峭壁。
既然已是死局,他索性安下心来,同袍之谊尽够了,不过心尖上的那人,便是没路,他也总得凭空捏一条出来送她脱险。
可是四野寂然,他亦走到穷途末路,又哪里能护的她的平安?
视线停留在北麓一处山巅,段征骤然醍醐,想起了数月前围剿那些豪绅的场景。
……
腊月廿九,楚军断粮半月,将山间的果子尽数吃完。
东麓山头赫然亮彻,有箭矢火油不断朝山下放去。
正领着闽人合围的俞九尘驻足片刻,他左手不甚娴熟地握紧了宝剑,只略想了想,便交待从人道:“强弩之末罢了,传令下去,撤回南北精锐来援,今日天黑前务要攻灭楚军!”
第75章 绝境生情8
中麓山脉被火油浇过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暗夜里冲天连绵的火势在山坳里织成一道屏障。
屏障后楚军万箭齐发,毫无保留地用着最后一丁点军备。
如此攻势,天明之前,他们会真正的弹尽粮绝。
这一招障眼法果然奏效, 闽人上山冲锋的两万人终未能在这夜结束战事, 他们只以为误判了楚军的实力, 因怕中了埋伏,是以暂时在中麓山坳外扎营下来。
对峙断断续续地一直到了除夕前的黎明。
一处暂作主帐的山洞里, 赵冉冉靠坐在石壁上,听着瞿副将来报。
北麓那处悬崖下有一涵洞,曲折幽深,却能直通钱塘江边那一大片芦苇丛。
因那处看似绝地,江边的出口也极为隐蔽, 是以一直未被闽人发现。
他们刻意将围剿引至中麓山脉, 便是为了遣人去摸索这一条密道。
如今生路已通, 军中仅存的两千人里,也自发分作了数类, 那些家眷在两京的, 已有百余人借道山崖逃了出去。
“将军, 今夜您就跟周荥走, 老夫反正孤寡一个, 明日我领着人去降。”
段征扫了眼石壁旁靠坐的人, 黯然颔首, 又虚着声同他商议了番,末了, 瞿副将似是哽了声, 郑重抱拳领命而去。
外头山火还未熄尽, 一股子冷风混着焦木的气味被吹进洞里。
“去外头透透气吗?”她扶着湿冷洞壁起身,温声朝他一笑,便当先稳了下晕眩迈步出去。
段征点头,他体质好动作倒还利落,当下跨好长刀,两步跟上前就去握她的手。
就这么四十来天,她同他笑的次数,倒比这三年加起来还多些。
两个人在洞门前挨着立了会儿,约莫是四更末的样子,天边若隐若现地起了一丝儿光亮。
他忽然说:“前头山崖上看日出最好,你倒还没见过,管他明儿如何,离着不远,我带你去瞧瞧。”
两个到的那处山崖时,那一线光亮便连成了莹蓝的一大片,幽冥粲然,倒已是十分壮观了。
碧空无云,崖边虽冷只没多少风。赵冉冉同他寻了处巨石面朝崖下苍茫而坐,她拗不过他,仍是多披了件他的军袍。
“好冷啊,听说南洋没有冬天,只分了雨季旱季两时,瓜果尤其多……你这样聪慧,到时我教你经商,你若不喜欢,开一家酒楼也好。”
“听你说的那两句南洋俚语,饶舌得跟鸟语一样。阿姐,到了那处,我就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了,连话也说不好,你要怎么对底下人说起我呢?”
絮絮说着,赵冉冉苍白的脸上浮出些稀薄红晕。这一场劫难里,她受了他无微不至的顾念护佑,其实心防早已经撤了,不过是时局不对,尚未及点破认清罢了。
段征说了两句,倒也就安静下来,他一反常态地缩了身子去她肩上,他身量高大,却好似雏鸟般硬是要缩靠到她肩头,便有那么两分好笑。
可是他两个谁也没笑,只是依偎着去看崖下渐明的林木沟壑。
就那么静默了二刻,段征忽然起身朝一丛矮灌边走去,一面走一面疑惑道:“那像是山药的苗叶。”
果不其然,在天光乍亮的一瞬,他‘镗’得一声扔下匕首,回身颇欣喜地将一株带泥的山药根举了起来:“竟真的剩了一株。”
碓石架木引燃,他手上动作娴熟,一会儿的功夫,被串在枯枝上的山药便被烤得散出食物诱人的清香来,不过小半截的样子,肉质却瞧着粉糯洁白。
看着他弓着脊背,小心翼翼地转动枝干,赵冉冉也去那片灌木丛边寻了寻,一无所获后,她起身朝崖边走远两步,声音有些飘渺:“这些事,你从几时会的?是你阿娘教的吧。”
“也记不清了,小时候好像阿娘一直忙着接缝补活计,昼夜都要赶活做,那生火造饭不挣钱的事,自然就得会做。”
挪开山药棍看了眼色泽,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有些好笑般地又随口说了句:“真要论起来,我那时候,人还没灶台高,垫个破马扎,就能扑在锅前添水下面了。”
赵冉冉沉默,及至微烫的山药隔着衣襟递到眼前时,她忙摆手坚决道:“这两日你比我吃的还少,仔细夜里出差错。”
“我饿惯了,有分寸。”他冷着脸,比她更为坚决,略吹了吹山药便递到她嘴边,“今日分最后一次吃食,到时尽够我吃的。”
她并不信,只将口鼻都紧紧闭着,尽力不去看近在迟尺的食物。
僵持了一会儿,他忽然佯怒着起身作势欲扔:“瞧着像有些微毒的品种,稳妥些还是算了。”
她赶忙拉住,从他手上抢过山药,就那么胡乱朝嘴里塞去。
“慢些吃,里头芯子还烫着。”
旭日照彻长空,又是一个无云的晴日,往回走的时候,便瞧见本该积雪含霜的中麓山脉,了无生机的是一大片焦黑。
脚下山路崎岖难行,走着走着,赵冉冉便有些力不能支,连着歪了数次身子。
“上来,我背你回去。”不容置喙的语气,他在她跟前蹲伏下去,觉出她的迟疑后,又背着身子说:“出来的久了,该快些回去。”
因恐误事,也是实在有些力竭,赵冉冉叹了声还是依了他的话。
似是觉出她心绪沉重,过一道窄壁时,段征指了指天上:“阿姐,你瞧西天边那朵云,像不像一条游龙。”
到底是饿的久了,话音里也透着虚弱,只是托着她的手始终极稳。
抚着他项后碎发,赵冉冉瓮声瓮气得轻轻嗯了记。
在他瞧不见之处,她紧蹙眉角,竭力克制着目中水色。
天寒地冻的山涧里,四处透着血腥焦木气。
她不再说话,伸手环上他瘦削宽阔肩颈,侧脸贴上他嶙峋脊骨时,终是不慎,没克制住情绪。
项侧觉出湿意,他足下微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撇见下方深不见底的山势,心口一痛,也就只是紧了紧手,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前走了。
天亮之后,攻势又起消了一回,到午时暂歇,段征胳膊被箭矢擦伤回来,赵冉冉去外头拿伤药顺便等着放饭。
当周荥端着两碗野菜过来,告诉了她昨夜其实是最后一顿杂米糊糊后,她垂着脸回到洞中,先是默然替段征上药,又看他三两口羊一样嚼吃了那些杂草野菜。
她忽然跪直上身,一下子用力将他拥尽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就维持着端碗的姿势,长眉纠结着聚散数回,他眼眶终还是红了。
平复了许久后,他伸手拿过地上另一只未动的碗,低声哄道:“我把你那碗一并吃了,别哭了。”
赵冉冉抽噎着止了大哭,附到他耳侧:“今夜你定要同我一起走。”
男人只略一停顿,便郑重点了点头。
、
这一日战事再未发起过,申初暖阳还高悬着,赵冉冉便同换了寻常军士外袍的段征,领着两队人马悄然朝北麓山巅行去。
还差一刻脚程时,段征只说自己先在前头探路,便将她安排给周荥带着,两队人马就一前一后,隔开了一点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