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和小夏先生赶来诊视时,燕熙已然好转。
“可是微雨方才那样,绝非无碍。”宋北溟焦急地说,“请两位先生再看看。”
“肠胃受寒,呕吐腹泻是常见急症,稍作休息,饮食调理即可。”小夏先生宽慰道,“皇后娘娘关心则乱,不必着急。”
宋北溟又去看周慈,周慈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复查看后只说:“这两日陛下忌荤腥,今日吃不下,便喝些清粥糖水罢。”
宋北溟立即吩咐下去。
燕熙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好转,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一场急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脚是冰凉的,呼吸开始变慢,他甚至手指已经不太灵活。
行将就木,将去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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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莫名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不敢提前收他走,他现在仅剩的愿望就是把木雕小人刻完。
宋北溟坐在一侧陪着,时不时给燕熙喂粥喂水。
燕熙终于肯喝了,脸色瞧着也不错。
燕熙刻完最后一刀时,外头爆竹声乍响,燕熙倏然抬头,怔怔看着隔窗的绚烂说:“新岁了?”
“是。”宋北溟出奇的安静,“陛下,你做到了。”
燕熙想把刀摆好,可他连抬手的动作都变得艰难,刻刀掉落在地。
燕熙还想要去看宋北溟,而转头的动作也变得力不从心。
宋北溟俯身去捡刻刀,他蹲到地上,脸沉在烛影里,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地滚下泪来。
燕熙瞒着他,并且瞒着所有人,但宋北溟今夜就是知道了。因为那个曾经能挥出最快刀光的人,如今连一把小刀都拿不稳,甚至连很简单的一刀,都要蓄很久的力。
刀客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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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等了片刻,不见宋北溟起身。
他隐约听到了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夏先生来接他了。
燕熙伸手去拉宋北溟,可他的手重如灌铅,近在咫尺的人他也摸不到。
体温像流水东去,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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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我。”燕熙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好急,再张嘴,正努力清咳间,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了他。
“是要抱吗?”宋北溟把小刀收在了燕熙想放的位置,一把将人捞膝抱起,贴脸暖着燕熙,往燕熙手里塞进自己早就刻好的小人儿说:“抱抱我的微雨。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你送我小人儿,我也送你一只,我们配成一对。庆生辰,贺新岁,我的微雨二十岁了,生辰快乐!”
原来宋北溟都知道。
燕熙得到了宋北溟的体温,好似抓到了生命的尾巴,得夫如此——我所期待的,他都懂;我所掩藏的,他都配合。
燕熙靠在宋北溟怀里,终于攒了点力气喊:“宋北溟。”
从软榻到龙床只有几步,宋北溟抱着燕熙一起钻进被窝,他把微雨紧紧地拥进怀里,轻轻啄着那正在褪色的唇说:“陛下最近很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有何用意?”
“我那里的人,没有表字,”燕熙感到铺天盖地的疼痛,不过这于他不算什么,他实在是极擅长忍痛,是以还能轻轻地回应一个吻,他把宋北溟的小人儿压在胸膛,很慢地说,“要么直呼姓名,要么唤名。”
“你那里的人?”宋北溟不忍争抢燕熙的呼吸,只轻轻地碰触燕熙的嘴唇说,“我的燕熙是哪里人?”
“在此我是客乡人,我的家乡在另一个世界。”燕熙越说越慢,他漂亮的唇已经回应不了吻,“我并非不在了,我只是回家了。宋北溟,你不要难过。”
“是吗?你从前就说过要回家。”宋北溟惨笑了声,轻轻去吻燕熙滑下的泪,“能告诉我回家的路吗?”
“打漠狄,收云湖,我的宋北溟是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燕熙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我等你。”
“我知道了,燕熙。”宋北溟在贴面间,听不到燕熙的呼吸了,他等了片刻,重重地吻上去,在没有回应的末尾,埋首在燕熙怀中,极度压抑地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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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掉入一处白色的房间。
他垂头站着,孤独而又哀伤,沉默许久之后缓缓抬头,用力地抹去泪光。
在他抬头那一刻,房间里凭空多出一个人。
是夏霜。
夏霜站有前方那扇门边,为燕熙推开了门:“陛下从此门出去,就到家了。”
燕熙沉默片刻,环视四周,看到身后也无端现出一扇门,指着门说:“这是回《太子秘史》的门?”
“是。”夏霜微笑地答,“不过陛下已脱离书中世界,回不去了。”
燕熙凝视着他又问:“回不去是指?”
夏霜平铺直叙地说:“陛下家中的身体已经活过来了,活着的身体会牵引灵魂。只有身体死去,你的灵魂才能穿越到别的世界,所以陛下回不去大靖了。”
燕熙对夏霜的回答不置可否,转而问:“现实和书中的时间是平行的?”
“是。”夏霜听出燕熙的言外之意说,“两边的时间互不相干,陛下打算现实世界结束后,回到书中?”
“怎么?夏先生不欢迎?”燕熙微妙地笑了下,“怕我回去后,我赋予你的主神神格被我夺回?”
“我以为陛下听懂了我上次的话。”夏霜微怔,而后略为遗憾地说,“思危与陛下不是敌人。”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燕熙高深莫测地展露笑意,“我知道夏先生想要我点化你为‘北溟鱼’。‘北溟鱼’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说的是追求道德修养之人当顺应趋势,忘掉自己,无意求功,无意求名。好巧,这与《执灯录》的思想完全吻合。《执灯录》中有一段话,文斓曾与我讨论,我回文宅时,专门把当时的看法以批评写进书里。我以为我写的很明白了,夏先生应该能懂,不想夏先生竟是不懂?”
“还请陛下明言,”夏霜似笑非笑地说,“思危不懂。”
燕熙洞若观火,知道夏霜在笑什么,他平心静气地说:“夏先生上次说过,执灯者是《太子秘史》的系统自救内核,主神的任务也是自救,两者一致。我上次就在想,既然一致,执灯者和主神有什么区别?”
夏先生露出欣慰笑意,耐心地等燕熙接着说。
“我的结论是,主神就是执灯者。”燕熙陡然涨起威势,逼视着夏霜道,“夏天的结束是立秋,秋天的结束是霜降,两个节气的中间是‘秋分’。夏先生一直隐去名字,却肯在给我的信中落款‘夏霜’,是想告诉我,你是‘秋分’。秋分开始,阳光直射点跃过赤道,北半球昼夜温差加大,气温逐日下降,迎来天渐冷、夜越长冬令时。你的名字正符合《太子秘史》走向黑暗的开端,你是第一个执灯者——秋分!”
“陛下英明,”夏霜赞许地说,“只消给一二信息,陛下便知全局。”
“我还知道——你不是主神!”燕熙猝然发难,“主神是执行灯,但执灯者并不必然是主神。若你当真是主神,就不会受制于一个角色的成功来赋予神格。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功德无量,而你一直深居后方,功德远未到成神的地步。”
夏霜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他和颜悦色地反问:“那么,如何解释,我可以许你现世重生?”
“因为执灯者是系统自救内核,你身为执灯者的生成之人,掌握一定的系统权限。而且,许我现世重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燕熙凌厉地说,“ 我是用自身功德换来重生能量。”
“既然陛下都想明白了。”夏霜长舒一口气,像是极为畅快,他目光雪亮地看着燕熙说,“大约明白我想要什么?”
“你上次说‘你本闲云野鹤,无端卷入纷争’;又说你重生多次,才控制意识,你在那个过程中没有发疯,所以你成了执灯者的引路人。”燕熙剖析道,“你没有疯,得益于你心性豁达,正如你说的,你是这本书中的‘闲云野鹤’。我猜想,你想做回闲云野鹤。”
“知我者,陛下也。”夏霜望向虚空,感叹道,“我其实不适合当执灯者,我没有文斓他们的执念和热忱。他们甘于负重,而我想远走天涯。”
“非也。”燕熙语速平缓,吐字时胸膛微微震动,“《太子秘史》又名《事了拂衣去》,立意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的‘功’在于‘起始’ ,你的‘果’在于‘拂去’。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善哉。”夏霜仰天大笑起来,他从未表达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他笑了许久,眼里含了热光,他定定地注视着燕熙,像是在看自己在无穷无尽黑暗中独行的孤寂,他终于舒坦了,向燕熙深深鞠躬说,“系统对您的验证通过,欢迎你使用权限,主神大人!”
燕熙冷淡地盯着夏霜:“所以,如果我方才听信你的话,直接从前方的门回家,迎接我的将是彻底的死去?”
“是的。”夏霜毫无惭意地说,“能让您重生的,只有您自己。我的权限有限,只能做治标不治本的事,比如止痛。”
“你甚至无法延长我的寿命片刻。”燕熙冷淡地说,“这也是促使我怀疑你主神身份的因素。”
“事情皆已明了。”夏霜的肩膀松下来,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状态,他不想再在等待中遥望天涯,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时辰已到,主神大人该回家了。”
燕熙也看了一眼时间,他不用回答谁,转身往回走,跨步就要进入回到书中的门。
夏霜叫住了燕熙:“陛下要回到书中,让身体重生?不回去高考了?不去现代治母亲,找妹妹了?”
“我向你确认过,现代和书中是平行世界,那么,我在古代寿终正寝,再回到现代,并不影响现代的时间线。我何时回到现代,都是高考前两个月我死亡的时间,现世的考试与人生轨迹不受影响。那么,我想先回书中,去与我的爱人、亲人、老师、同志、同袍、同僚乃至敌人共创景乐盛世,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必将延续下去。微雨要与梦泽共建无量功德,共塑神格,来日书中事了,同赴现世,同做世界共主。”燕熙开心地笑起来,“而且我是主神,我想回哪里,何时回,需要过问谁吗?”
当燕熙走进穿回书中的那扇门,主神大人的神格觉醒,控制世界的能量暴涨,他高深莫测的笑起来。
俄而,除夕夜里刚断气的陛下重新睁开眼睛,手上添了力气,轻轻捻着宋北溟的衣摆,唤道:“梦泽。”
陛下再细微的动静,也是皇后心之所系之事。宋北溟立即感受到了,他的恸哭刚开始,便被这异像惊回去,用力地凝视着燕熙喊:“微雨?”
“庆生辰,贺新岁,哭什么?”燕熙的面色缓缓升起红润,他那种致命的妩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来,轻轻呵气说,“方才不是要吻我么?”
“什么?”宋北溟心神不宁地反复确认,当燕熙轻轻仰头,献来二十岁景乐帝的吻时,宋北溟于相信了陛下方才只是短暂的憋气。他惊喜交加把人扣进怀里,温暖的手掌顺着陛下的背往上探,手底下的体温那么真切,他的手劲奇大,猛地扣住了陛下的后脑勺。
“吻我。”燕熙在面额相贴间,唇色也恢复到了最诱惑的嫣红,陛下气息如兰,摄人心魂地说,“快,吻,朕。”
宋北溟用力地吻住了。
沧海桑田,巫山云雨,从此春宵都是彼此,岁月也都是彼此。
景乐帝开创盛世,享年六十有六,终身未再选妃,只有宋皇后。
帝后在同一日驾鹤升仙。
大靖朝臣和子民都说,帝后不是西去,而功德无量飞升封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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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23年5月2日,北京某市重点高中。
一大早就到教室的高三的学生们怨声载道。
“劳动节假期法定三天,只给我们一天!另外两天呢?被校长吃了?”
“校长一个人吃不掉,还有老师和家长。”
“唉!我都感觉没有休息,就又回来上课了!”
“你们心态真好,还在想放假的事,今天就要放四月月考的榜了,不紧张吗?”
“紧张啊!老师们改卷太快了,前天才考完的,今天排名都出来了!”
“你们说这次谁会考年级第一?”
“总不能是燕熙吧?他三月底的月考从第一名掉到五十开外,惊动了校长。都说他是早恋了,影响学习。我看他这些日子时常发呆,怕是真早恋了。想回第一?不可能的。咱们可是市重点,中考能进来的,都是学霸。前面的人稍有放松,后面的人就会迎头赶上。”
“大把的人有实力冲第一,燕熙想要再回原位,也得看看大家肯不肯让。”
“排名出来了!”一个学生大叫着冲进教室,挤眉弄眼地说,“你们猜谁是第一?”
“二班班长吧?”有人答,“上个月就是他。”
“不是。再猜!”
大家把上次月考前十名的都猜了一遍,都不是。
大家慢慢察觉出不对劲来,试探的问:“燕熙?”
“bingo!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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