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阿木尔私下想孝敬她些,她还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到底是笔养老金呢。
当然,要是皇帝能多赏些更好了,如今宫里只阿木尔一位没出嫁的格格,他不对小女儿好点,还能补贴谁去?
乾隆叹道:“咱们的女儿也十二了,再过两年,不知哪个有福的小子能得了她去……”
他看阿木尔总还像那个牙牙学语的稚童,蹒跚着到养心殿门口来接他,可等出阁之后,这样的场景是再不会有了。
郁宛被他说得心里微微发酸,勉强道:“既如此,您便多留她几载,又算什么大事。”
乾隆就等她这句话呢,“说得也是,朕看先给永琰定亲好了。”
虽说长幼有序是规矩,可谁叫他视阿木尔如珠如宝,怎肯让好端端的白菜被猪给拱了去,宁可让她待字闺中。
郁宛也愿意阿木尔迟些出嫁,一个是不舍得分开,再一个,过早生产对女子伤害巨大,她见了那么多耸人听闻的事迹,怎么能不提心吊胆?在医疗程度有限的环境下,只有尽可能让阿木尔发育完善,再去当一位母亲,否则,她没法不牵肠挂肚。
不过听皇帝的意思,似乎早就打算这么干。郁宛诧道:“十五阿哥的婚事有眉目了么?”
乾隆颔首,“内务府总管、副都统和尔经额家有一女,生得品貌端方,秀外慧中,跟永琰年庚也正匹配,只比永琰大一个月。”
喜塔腊氏在乾隆六年抬入满洲正白旗,亦在上三旗中,虽非八大著姓,祖上却也出过皇后,在太/祖和太宗两朝颇得倚重,如今虽不比从前,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配皇子并无不足。
何况乾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永琰找太显赫的岳家,以免令其心怀异志,且外戚过于繁盛,亦容易尾大不掉,如永瑢、永瑆这些早早被排除出继承人选的倒无妨了。
郁宛道:“陛下思虑甚深,臣妾一介深宫妇人,悉听尊便就是了。”
但她估摸着魏佳氏可能有点不满意,毕竟她那样憧憬富察家,连永瑢这样被出继的都能跟镇国公府结亲,她反而只能选个喜塔腊氏的儿媳妇,是人都会有些不平。
乾隆哂道:“正是为了全她的心愿,朕才打算早早给永琰定亲,否则,又何必急在一时?”
魏佳氏这两年的身体愈发虚亏了,隐隐有油尽灯枯之兆,每日都得用许多脂粉才能出现人前,郁宛瞧着倒替她瘆得慌,这人却还不知保养,依旧强撑着起来料理宫务,真真是个劳碌命。
魏佳氏也担心自己有何不测,看不到儿子成家就撒手人寰,这才求到太后跟前,太后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乾隆方才答允此事——到底太后也已年过八旬,不把儿孙们的后事安排好,如何放心得下?
乾隆踌躇了一下,还是坦诚对郁宛道:“太后亦提起立太子之说。”
郁宛很平静,该来的总要来,乾隆再如何雄心勃勃踌躇满怀,可对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而言,死亡的阴影总会在头上挥之不去——当然对这位爷还太早,可毕竟他预料不到今后呀。
郁宛点头,“原是应该的,万岁爷想必取中十五阿哥?”
实在是矮子里拔高个,没啥可挑之处,老四老六都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老八先天残疾,老十一是个腐儒,老十二才智平庸,且终究顾念着他生母的缘故,乾隆早先最为看好的永琪,却偏偏让一场附骨疽推翻了他全盘计划,如今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乾隆叹道:“可惜你没给朕生个皇子,否则朕何须如此烦恼。”
郁宛笑道:“您又来为难臣妾了,难道臣妾给您生了阿木尔还不够?真真贪得无厌。”
其实她哪怕生了阿哥又能怎样,她身上的蒙古血统就足以让太后和朝臣举反对旗,就算皇帝力排众议立这个孩子为太子吧,这孩子往后的路也会走得分外艰难——作为母亲,郁宛只想让她的血脉过得好好的。
阿木尔懂事又听话,还曾给她带来无边的快乐,这便够了。
第213章
乾隆三十八年冬至, 继端慧太子之后,乾隆再一次秘密建储,以十五皇子永琰为储君。
他没告诉任何人, 亦未召集诸位大臣商议,而是仿照先帝生前的做法, 将圣旨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之后, 如此,既可防止诸皇子过早生出野心, 也能避免手足相残之祸。
他只对郁宛提了一嘴此事, 并颇为郑重地对她说:“朕适才到奉先殿中祷告, 如其人贤,能承国家洪业, 则祈佑以有成;若其不贤,亦愿潜夺其算, 毋使他日贻误, 予亦得以另择元良。”【1】
直白点说就是,若永琰还行,就请列祖列宗保佑,助他光耀基业;要是不行,就请让他早死,皇帝好及时选个贤能的出来。
郁宛:……这妥妥的是诅咒嘛。
皇帝对亲儿子也够不客气的。
她讪讪道:“您也不必发此毒誓,尽人事听天命不好么?”
乾隆面上十分冷酷,“朕蒙皇玛法亲自教导, 故而战战兢兢, 于朝政不敢有丝毫怠慢, 永琰即使不能达到朕的成就, 至少不能差得太远, 否则岂非愧对祖宗?”
郁宛扶额,又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其实康熙就请他到宫里住了几个月而已,哪怕有过教导吧,也不能算多么亲力亲为,至于因为乾隆而决定传位给四爷——这个么,郁宛觉得要人相信也太困难了些。
除非弘历身上真有龙气环绕,叫人一眼看出他是紫微星转世,这就颇具神话色彩了。
不管怎么说,乾隆处处以他爷爷跟老爹为表率,哪怕立储之事也不例外,郁宛自然只好跟他体同一心,其实谁当皇帝她倒不甚在意,长在红旗下,她心里只有美好的新中国,看这些人也不过如滚滚泥沙罢了。
当然立储是个大事,哪怕乾隆没要求她保密,郁宛很自觉地闭上嘴,发誓不会透露半分,怕在魏佳氏跟前走了口风,她连永寿宫都不怎么去了。
乾隆三十九年二月,皇帝亲赐喜塔腊氏为永琰嫡福晋,册封礼定在四月二十七。
消息传出,众人自然是有些诧异的,实在十五阿哥还能娶得更好些,若说是碍于生母出身的缘故,纯惠皇贵妃的几个孩子岳家可都不差呢。
郁宛自然知晓皇帝这是故意低调的缘故,不想被人看出他在立太子事上的偏向,可魏佳氏却有些心如刀割,难道皇帝还在怀疑她害死那拉皇后,因此才故意惩罚?
但却是她去求太后早早给永琰议婚的,故而魏佳氏也不敢置喙半句,只当和敬公主来冷嘲热讽一番后,魏佳氏的气色更坏了下去。
和敬公主是既庆幸魏佳氏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对她恨铁不成钢。傅恒虽然辞世,但如今少年英雄的福康安却在平定大小金川战役中居功不浅,颇得皇阿玛重用,因此富察一族的威望不减反增,门庭一如从前煊赫。
和敬公主自然与有荣焉,奈何如今当家的是福隆安,在舅舅手底下讨生活,跟腆着脸去求表兄弟救助,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和敬公主明显感觉母家的人有些腻烦她,以前她仗着皇阿玛疼宠,没少在府里作威作福,可如今与她关系最亲密的额娘与舅舅都已不在了,她自然成了不识眼色的外姓人,遭那起子刁奴嫌弃。
虽然她没少给魏佳氏使绊子,但好在魏佳氏不敢公然得罪她,和敬原想着让永琰也娶个富察氏的姑娘,如此她跟魏佳氏同气连枝,也能恢复从前的太平盛世,怎料魏佳氏当了皇贵妃还恁不中用,娶回来的儿媳妇叫人瞧不上,真真是个窝囊废。
和敬公主怒急之下跑来砸场子,把魏佳氏气得半死便扬长离开,又来永和宫找豫贵妃。
她的来意也很简单,魏佳氏眼看着不中用了,往后郁宛便是这宫里的当家人,她要是怕女儿抚蒙,何不早早给阿木尔定下亲事呢?
眼下她就有一门合适的,便是镇国公傅恒膝下的第三子福康安,她这位当表姐的,很愿意帮忙做媒——正好年庚也相称,福康安年方弱冠,比阿木尔只大六岁,这么一表人才的郎君还能往哪里寻?
郁宛早看穿和敬的品性,原以为她要把阿木尔许给她那个好酒滥赌的花花公子额尔克,没想到和敬还挺有底线——当然年岁也差得太多,何况又是给人作续弦,皇帝断不会同意。
至于她所提出的福康安,郁宛虽然欣赏有加,但同样不觉得是门好亲事,何况福康安业已定亲,对方还是总督之女伊尔根觉罗氏,这要是闹开事情便大了。
和敬公主殷切道:“只是订婚而已,又未成婚,豫娘娘若有意,儿臣自当为十妹妹安排。”
反正福康安还在战场上,音信断绝,大不了来个先斩后奏,她就不信尚公主还能有人不满意。
郁宛委实叹为观止,这位公主殿下坑起人来倒是大公无私,连母家都不放过,有这份精力,何必当公主,去当媒婆拉皮条不是更好?
郁宛谢过她好心,但还是婉拒了,和敬公主也不气馁,兀自兴兴头头离开。她相信自个儿的说辞很能打动人,豫贵妃一定是故作矜持,这么好的女婿没人会不想要的。
郁宛忽然后悔自己将阿木尔留下是否错误?若早早订了亲,就没这些破事了,但为了逃避和敬骚扰就赶骡子上马催女儿出嫁,想想又太不值当。
郁宛来到启祥宫里,庆贵妃躺床上已经有数月之久了,依旧贯彻她的爱好,看那些小众书籍看得面色潮红亦不肯放下,间或发出一两声嘈杂的咳嗽。
郁宛给她倒了杯罗汉果泡的茶,叹息道:“姐姐真是好兴致,人家生病气若游丝,你倒好,还津津有味。”
自从三年前东巡泰山回来,庆贵妃的咳喘就没停过,听太医说是肺热,郁宛起初很是担心,她记得孝贤皇后就是在东巡时候出事的,像是个不祥之兆。
但这么久过去了,庆贵妃除了消瘦无力之外,好像并无其他异常,精神头依旧很足,这让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庆贵妃喝完热腾腾的茶饮,觉得喉咙里舒坦了些,觑着她道:“想是有人找你麻烦?”
郁宛失笑,“真是麻烦倒罢了,可偏偏这人的好意叫我禁受不起。”
因把和敬提亲的事说了。
庆贵妃不以为意,“她向来自视甚高,以为谁都得听她的,不用管她,我看富察府那边未必知道。”
郁宛一想也是,似富察氏这种底蕴深厚的大族,断做不出悔婚又结亲的恶行,岂非叫天下人耻笑他攀龙附凤?和敬公主这般汲汲营营,只怕未能引来富察府的感激,反而会招致嫌弃。
“我看她才从永寿宫出来,怕是皇贵妃也对她不胜其烦。”
庆贵妃放下书册,叹道:“皇贵妃这个人就是太拧巴了,既要得名声,又要得实惠,哪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我若是她,拼着跟和敬撕破脸也不能叫对方好过。”
这回皇帝给琰哥儿指的福晋是不够出挑,她估摸着魏佳氏心里也有气,可谁叫魏佳氏一言不发的?你要给永琰选福晋,自个儿倒是拿出点狠劲呀,不能全指望皇帝发慈悲,如今倒好,尘埃落地,已是再不能改的了。
因了这般,庆贵妃也懒得去参加婚典,横竖宾主不能尽欢,索性借抱恙之身推脱过去,她跟魏佳氏毕竟不同。她是喜怒形于色从不藏着掖着,魏佳氏尽管吃了亏,人前怕还是得虚情假意表示她对皇帝多么感激呢——事事如此,未免太累了些。
郁宛诧道:“以前你从不会背后说皇贵妃娘娘。”
甚至于可说有种盲目的信任,随着时间过去,到底都不一样了。
庆贵妃轻哂,“我是想开了。”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大仇得报,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非成败转头空,她看这宫里的女人,不管有心机还是没心机,到底逃不过落红委地,都是做了场梦罢了。
郁宛沉默下来。活得太清醒不是好事,她是糊涂惯了,被庆贵妃这么点破,倒有种隐隐的难堪。
庆贵妃戳了戳她胳膊肘,轻声道:“你给我念念这段罢。”
她这会子累了,连翻书的力气都懒得使,干脆仰躺在床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郁宛捡起来一瞧,居然还是《风筝误》,这人都看几遍了,总不见腻。
郁宛没奈何,只得轻声念给她听,庆贵妃也没嫌弃她缺乏抑扬顿挫,反而很有兴趣地亮着眼睛:“再后来呢?”
意外地有种小女孩般天真明媚的神气。
郁宛只得继续往下念,再过半刻钟后,就见庆贵妃已然阖上眼,安静地睡去。
作者有话说:
【1】乾隆诅咒嘉庆那段话出自《清实录》。
ps.在乾隆三十七年原设定有一段女主带着阿木尔回蒙古探亲,但考虑到文章的整体结构,作者菌决定放到番外,大家可以到时候再来看。
第214章 人去
十五阿哥成婚之后, 庆贵妃的身子每况愈下,郁宛隔三差五前去探视,却也总不见好, 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让她忧心如焚。
当着庆贵妃的面她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实在这人从来不在她跟前抱怨半句, 还笑盈盈对她说,她今年想去秋狝——三年都没出去过了, 老待在这启祥宫里, 总是拘得慌。
郁宛颔首, “你若喜欢,我帮你安排。”
这些年乾隆待她倒是越来越温厚了, 虽然不再如年轻时那般动不动来个通宵大战啥的,可只要翻牌子, 基本都是来永和宫里, 郁宛觉得是个好信号,表示他在渐渐将她当家人看待,至少是他女儿的母亲。
大概也是嫌舟车劳顿,皇帝不再如以前那般年年出去,可这人天性喜动不喜静,到时候郁宛提上一嘴,想必他还是乐得再去趟热河的。
庆贵妃笑道:“麻烦你啦,我这把老骨头, 到时候还得你驮着走。”
郁宛眼皮微酸, 用力眨了眨, 将那点湿意憋回去, “少来, 我可不惯给人当仆役,你要是走不动,随便往路上一扔就是,谁理你!”
两人笑了一回,郁宛看她面露疲态,小心地扶她到床上,盖好被角,又叫绿萼多多留神,有什么消息就来通禀。
这厢起身回永和宫,思来想去,到底唤了杜子腾来,“贵妃娘娘的症候,依你看到底如何?”
杜子腾讪讪道:“庆贵妃所患消渴之症,若护理得好,拖上十年八年也是有的,但若病者自个儿灰心失意,那就非药石所能挽回了。”
言下之意,庆贵妃是自己不想活,她又不像旁人有子嗣傍身,素来无牵无挂惯了,从前还有点长辈对晚辈的寄托,如今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自然也就不需要她了。
郁宛叹道:“你只管尽你医家的本分,其他的,听天由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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