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丽华陷在恐惧里,状若疯癫,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警察只好转向邱玉环,“身份证。”
邱玉环迷茫地摇头,“身份证是啥?”
另一位警察解释,“就是证明你身份的一张小牌牌。”
邱玉环仍是不懂,目光中的迷茫不像是装的。
警察一时无语。
这个年代身份证已经出现,但不算普及,偏远农村没有身份证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唯唯诺诺,且又把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警察只得暂时把这两个身份存疑的人带回派出所。
邱天和陆丰年眼看着他们把于丽华和邱玉环带走,邱玉环这才反应过来,嚷嚷着让邱天救她,而于丽华腿已经吓软了,只能被人架着走。
她有这种表现也正常,毕竟坐过牢,想来那几年的牢狱生活必定是苦不堪言的。
一场闹剧中场散去,巷子里冒出许多看热闹的人。陆丰年虚揽邱天一下,轻声道,“先进去吧。”
邱天点了点头,两人推门走进院子。
“我看得抓紧让大姐通知家里来人。”陆丰年一边关门一边说,“你三姐和于丽华都稀里糊涂的,讲不清道理。”
邱天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她今天在电话里已经让大姐知会于丽华家了。然而现在情况出现新变化,原本要赖着去生孩子的人,如今却因为打伤人而进了派出所。
需要付什么责任,受什么惩罚,医药费的承担,是否有罚款……诸如此类问题总得需要于家人来处理。
她才不当这个冤大头。
“我明天早上就给大姐打电话。”邱天皱眉道。
陆丰年默了默,抬手在她蹙起的眉心轻点一下,低声说,“让她们去派出所待几天也好,省得到处惹事,再跑你单位去搅和。”
邱天握住他的手,低头,额头抵在他胸口,陆丰年顺势搂住她,低沉而轻柔地问,“累了?”
邱天没有作声,抬手环住他的腰。她不想告诉陆丰年,某一刻她幻想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在那种可能里,他们鲜有交集,终将渐行渐远。
而还有一种可能,上一世的尘封往事中,如果她没经历那场翼装飞行事故,便不会穿越,更不会与陆丰年相遇,他们便会在各自的时空之中,走向各自的人生。
没有彼此的人生。
可不知为何,邱天此时却依稀生出一种直觉——她和陆丰年终究会相遇,无论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邱天就近找了个公共电话亭给大姐打电话,可大姐那边却迟迟无人接听。邱天以为是时间太早,挂断电话后并未作他想。
上午她又抽空给大姐打了个电话,这回有人接了,却不是大姐,是她办公室里坐班的一个女孩。女孩说邱总休假了,这几天都不会过来。
邱天下意识以为大姐是回北角村说于丽华的事,且大姐那里有陆丰年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结果她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陆丰年,故此邱天仍未作他想。
然而万万没想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陆丰年火急火燎赶来找她,一见面就说大姐来北京了,马上就到站。
邱天惊得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扭头便去请假,接着开车带陆丰年风风火火赶去车站。
不早不晚,正好赶上大姐他们出站。
邱天再度愣在当场,来的人除了大姐,竟然还有三叔邱南山,以及邱玉环的对象于启发,于启发还揪着一个老气横秋的男人,邱天认出那是张树根,于丽华跟过的那个老头。
邱天感觉这一天出乎意料的事是一桩接一桩,一时间竟忘了该干嘛,直到陆丰年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迎了上去。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邱天目光从大姐和三叔脸上一一扫过,激动且兴奋,“太突然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大姐握住她的手,避开于启发和张树根轻声说,“我回家的时候正遇见三叔回来探亲,三叔听说后怕于家人不地道,特意跟过来的。”又说,“本来爹也要来,赶巧恩赐谈的对象领回家了,我就没让他来。”
邱天暂时忘了那些狗屁倒在的事,喜道,“恩赐都有对象了?”
“可不嘛,头阵子相的,俩人看对眼了。”
那边陆丰年正和三叔说话,邱天也走到三叔面前,却见三叔虽老了些,气质却是杠杠的,男人味十足。
“三叔,咱都多少年没见了,你和米兰姐……”她赶紧改口,“你和我三婶这些年还好吗?”
三叔温厚地笑了笑,“米兰挺好,知道我要来北京,也急得想过来,只是最近有些害喜,闻不了一点汽油味。”
邱天瞪大眼睛惊异道,“米兰姐又怀孕了!?恭喜恭喜!”
三叔难得有些难为情,“本来没打算要,都那么大岁数了,可是米兰舍不得。”
另一边被晾了半天的俩男人脸色又沉又尴尬,然而邱天此时根本顾不上那些烂事,一边挎着大姐和三叔,一边扭头对陆丰年说,“我的车坐不开这么些人,你带他俩打车去吧。”
陆丰年倒没啥意见,只问,“带去哪儿?”
眼下正是晌午,是吃午饭的时候,邱天想了想,说,“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直接去派出所?”
三叔和大姐都点头同意。
邱天于是对陆丰年说,“就去上回咱去的那家饭店吧,正好离派出所不远。”转而又对三叔他们说,“等忙完这事,我和丰年再好好招待你们。”
大姐笑着拍她的手,“行,我和三叔才不跟你客气。”
几人分乘两辆车出发来到饭店门口,陆丰年知道邱天不愿意跟那俩人同座,便直接开了两桌。邱天、陆丰年、大姐和三叔坐一桌,于启发和张树根单独坐另一桌。
然而那俩人也是不对付,于启发满脸横肉,对着张树根吆五喝六,张树根吓得连屁都不敢放。
昨天邱玉珍和邱南山找到于家的时候,于家上下也正找那姑嫂俩找得没个头绪。于启发对邱玉环虽没多少感情,可于丽华到底是他亲妹妹,他赶紧跟家里人商量了一番,得尽快把于丽华接回来,该治病治病,该手术手术。
至于张树根,是他娘撺掇着一起带来的,张树根肯定不愿意来,于启发便把人摁着揍了一顿,专挑着寸劲打,看不到伤,可疼得要命。
这一遭手术不定花多少钱,要不是张树根那老混蛋,于丽华哪儿至于遭这个罪。头一个孩子明明是他的种,他不仅不认,还把孤儿寡母赶回了家。这几年两人藕断丝连又黏糊在一起,没多久于丽华肚子就大了,本以为能安安稳稳生个儿子彻底跟了张树根,谁知去医院一查,肚子里非但不是孩子,还是个能要人命的瘤。
邱天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于丽华早就确诊了卵巢肿瘤,情况很危急,必须尽快做手术,可于丽华始终不信,非说肚子里是张树根的种。头几天她趁家里没其他人,要挟着邱玉环带她来北京检查,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两桌人各怀心思吃完了饭,又分乘两辆车径直奔派出所而去。
抵达派出所的时候,先前那俩警察刚好也在,一听说是于丽华的家属,顿时都松了口气,让他们交上罚款和医药费,赶紧把人带走。
于启发和张树根跟着去领人,邱天顺便问了一下那个受伤孩子的情况,警察说好在只缝了几针,观察了几天没什么别的损伤,不然还真不能这么简单就算了。
正说着话,关押室那边传来鬼哭狼嚎似的声音,一听就是于丽华发出来的,她尖声嚷嚷着,“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警察皱着眉摊了摊手,“天天嚷嚷自己要生,我看那肚子也不是临产的样。”
话音未落,那边于启发黑着脸把于丽华拖了出来,后面跟着邱玉环和张树根,邱玉环半张脸又红又肿,于启发打的。
紧接着于启发支使张树根去交罚款,又把给那孩子治伤的医药费还给医生,张树根有苦说不出,只得硬着头皮掏钱。
张树根到底是不服气,邱天冷不丁听到他嘴里低声咒骂,“死娘们肚里的瘤又不是我捅出来的……”
想想他也挺冤,可谁让惹了不该惹的人呢?有些臊一旦沾上了,一辈子都蹭不掉。
晚上这家人的事邱天他们就不掺和了,爱住哪儿住哪儿,爱啥时候走啥时候走,反正她不伺候。大姐到底是可怜邱玉环,临走前偷偷给她兜里塞了二百块钱,让她好生收着,自己留着花。
邱玉环眼神木木的,没说感谢,也没有拒绝,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像一具被这世间沤臭了的死肉。金宝长成不出息的模样她管不了,家里的男人她更管不了,于丽华说什么就是什么,把她死死踩在了脚底下。
可她知道,这是她的命,她认了。
这天晚上邱天请大姐和三叔吃全聚德,隔天,邱天和陆丰年请假陪他们逛了一天的北京城,给家里每个人都捎带了礼物。
第三天,三叔和大姐就回去了。
又过两天,陆丰年给家里安装了电话机,邱天第一时间给大姐拨去电话,姐俩热热闹闹说了好几分钟。
大姐后来告诉她,于丽华到底被押着去做了手术,只是因耽误太久,子宫和两个卵巢全都切除了,什么都没留下。
邱天沉默了许久,她想起少女时期的于丽华,抛开一切来讲,她也是一个青春漂亮的女孩子。
可如今,不到三十的年纪,没有了那几样东西,也就等于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她不会再来例假,不会再有孩子,也不会再有身为女性的欲望。且没有了雌性激素的供给,她会加速老去,再也回不到从前……
第103章
时间进入1989年,邱天二十六岁了,这一年陆丰年的批发市场规模再度扩大。
菜市场就是一个浓缩的社会,种菜的农民、批发的商贩、来买卖的市民,三教九流,素质参差不齐,管理问题成了让陆丰年头疼的事。
邱天又给他支招,“把你当兵时经历的部队管理的套路拿来用用呗。”
陆丰年果真受到启发,开始大刀阔斧地招兵买马,很快,到1990年,市场上光管理和保安人员就增加至上百人。
就这样,管理日渐规范,新荣昌市场口碑越传越远,且这里不仅是城乡结合部,还天生就是个交通枢纽,占据着天时地利的优势,新荣昌规模不断扩大,成了远近闻名的果蔬集散地。
陆丰年越来越忙,邱天也是。
诚如她做的节目,这几年她走遍了大江南北,节目做得风生水起。
巧得是过程中又偶遇了那位曾经想挖掘她拍电影的导演。导演姓吴,刚好在当地拍一部电影,再见到邱天,又半开玩笑地邀请她客串一个小角色。
虽再度拒绝了吴导的邀请,可两人却互留了联系方式,称以后有机会一定合作。
1990年,陆丰年逼了自己一把,终于学会了开车。两人又买了一辆新车,陆丰年说自己手把不好,得拿旧车练,新车于是便丢给邱天开。
这一年,邱天怀孕了,意料之外。
两人都处在事业上升期,其实谁都没提要孩子的事,可架不住某一次擦枪走火,没来得及戴东西,当时陆丰年反应还算及时,出来时弄脏了床单,邱天又刚好在安全期,所以也没太当回事。
两人商量了一番,觉得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得要着,虽然是计划外的,可是这种情况下来的,更说明是天选之子。
然而计划外的情况有一就有二。邱天发现自己的肚子比寻常月龄要大一些,且胎动的时间还早,她隐隐有些预感,只是不敢确定。后来陆丰年带她去医院检查做b超,好家伙,果然是双胞胎。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邱天担纲的节目只能换人主持,她转而做一些幕后指导工作,相对轻松一些。
忙的时候沾枕头就睡,很少做梦,可自打卸下重任,生活变得规律,陆丰年又专门请来一位阿姨管做饭,邱天过得清闲而安逸,渐渐养成睡午觉的习惯。
这天午睡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她看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一个女孩躺在床上,面目安详。邱天心里咯噔一下,怎么都觉得那女孩很熟悉。
她慢慢走过去,终于看到那女孩的脸。
无法不熟悉……不能再熟悉……
那女孩就是她自己,确切地说,是穿越前的她自己。
邱天站在床边,定定看着她。
突然她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转眸看去,竟是陆丰年走了进来。
不,他不是陆丰年。
邱天很快发现异样,虽然面前的人跟陆丰年很像很像,可显然比陆丰年年轻许多。愣怔间,男人走到床边,垂眸看着床上的她,目光温柔而安静。接着他拿起床头的一本书,低沉和缓地读了起来。
他的声音,也像陆丰年。
邱天胸口一阵揪痛,猛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