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如意才说:“估摸着佟妃娘娘也为难。”良妃的儿子胤禩今年才被皇上骂过,至今也没给个好脸色,宫里头惯会捧高踩低的,皇上也没说两句话,如果良妃真没了,丧事怎么办,左右都为难。
如意试探:“要不然,咱们想法子瞧瞧皇上的看法?”
云佩想了想,说:“你去要一盅阿胶莲子羹。”
等阿胶莲子羹送过来,她亲自端到了乾清宫。
如意全程都提着一颗心,不为别的,当年但凡在宫里头呆过的,都知道自个儿主子最初的时候是因为孝懿皇后叫她送阿胶莲子羹才承宠的。
等到了乾清宫,正巧看见魏珠和一位庶妃说话:“小主,真不是奴才推辞,皇上这会儿正忙着呢,甭说是您了,就是……”他刚想说就是四妃来了也不见,一抬头就看见了正往这边来的德妃,顿时苦了脸。
庶妃眼尖,也看见德妃了,这会儿也不着急想见皇上了,往旁边一站,准备看看魏珠这回怎么说。
云佩走到跟前,先看了庶妃一眼。
从前宫里头的满妃最多,后来为了牵制满妃,皇上开始宠爱她们这样包衣出身的女子,只许包衣出身的女子生下孩子,等到了孩子们长大了,开始争权夺利了,他为了不表露自己的心思,又开始宠爱汉人嫔妃了。
眼前这个庶妃就是这段时间还算得宠的汉人嫔妃,姓戴。
只是包衣出身的女子尚且能够封妃,或者嫔位,汉人出身的这些庶妃,大多只有称做小主的答应,也只有生下了孩子的那几个才能当上贵人。
云佩没跟她说什么话,只和魏珠说:“本宫给皇上炖了阿胶莲子羹,你帮本宫送进去吧。”
她没进,只让魏珠进了。
戴庶妃傻眼了。
更让她傻眼的是,很快魏珠就出来了,说皇上请德妃进去说话,至于她?不好意思,皇上忘记了。
戴庶妃恨恨地回去了。
云佩进了门才看见康熙正在批阅奏折,瞧着也没几本了,再联想到刚刚魏珠说忙,恐怕是不想见人罢了。
她只当不知道:“给皇上请安。”
康熙这才放下手里的奏折:“过来,正好瞧瞧老四的请安折子。”
折子就放在桌上,云佩看了两眼,头一个是请安,说园子里的瓜果蔬菜已经请了人指导,改良出来的口味更好了,又收获了一批,请皇阿玛和额娘一块儿尝尝。第二件事是说十三的腿疾略有好转,用了青霉素以后疮口不再流脓了,想必过段时间就能下地给皇阿玛请安了。
后头的就是朝政上的事情了,只是通篇也没很严肃,就像是闲话家常一般交代自己最近在做什么,家里的孩子们怎么样了。
康熙哼了一声:“絮絮叨叨的。”话是这么说,脸上却带笑。
云佩就心里有数了,康熙正享受这样的“父子亲情”。
康熙又说:“朕看老四折子上头提起了自己的二女儿?”
“是,她是三十四年生的,今年十七了。”
“也到了婚嫁的时候了。”康熙问,“挑好人家没有?要是没挑,朕给她指一个。”
这云佩还能说挑好了?事实上也确实没挑好,往年亲王们的女儿都称和硕格格,胤禛的二格格是李氏生的,要是请封号,多半是郡君,如今适龄的儿郎不少,可是胤禛总想着要好好挑一挑——比起宋氏的大格格,李氏二格格的身体不好,很是孱弱,总要挑个好人家。
康熙想了想,说:“朕记得,那拉氏有一个叫星德的,今年和二格格年岁差不多。”
说完,他还叹了口气:“见到那个星德,朕心里总觉得莫名熟悉。”
云佩低着头,眼皮抽了一下,心说您总不能是想到纳兰性德了吧?纳兰性德早逝,这些年的名声却愈发盛起来了,在民间很有声望。
康熙也没多想,摩挲了一下奏折,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给二格格封郡主吧,过后再赐婚。”
云佩愕然。
往常只有嫡福晋的女儿才会封郡主。
“皇上,这不合规矩。”
谁知道康熙却拍了拍她的手:“朕这么多个儿子里,唯有老四还算不错,处事公允,也颇有威名。”
他年纪大了,从前不想考虑的事情也该考虑起来了。
从前害怕儿子们权势太甚,怕他们威逼自己的地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怕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儿子们终究一个个都和自己离心了,老大怨他偏心,太子恨他老而不死,其余儿子虽然嘴上不说,可难保心里也觉得他该死了。
他畏惧先皇时期太子位置久而未决引发了多尔衮之乱,所以早早定下太子,然而又向往那时候八王的风采,所以想让儿子们也成长成那个样子,可惜这样做也只是加重了儿子们心里的野望,终究是他想错了。
这么多年了,他自诩自己是一个很成功的帝王,可到了晚年,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的太多了。
然而局势已经这样了,孩子们已经争得头破血流了,他总是害怕,怕自己哪一个孩子继承了他的位置,往后再走到多尔衮那一步。
再往前,不也有李世民神武门之乱么?
兄弟阋墙啊,如果挑错了人,剩下的这些儿子还能好好活下来吗?
他望了望云佩,想着胤禔口中所说的要杀了太子,也想到了太子的暴虐跋扈,想到了很多年前太子将老四踢下台阶时的不驯,也想到了……老四对十三的爱护。
第147章
康熙想了很多很多,想到沉默的时间变得很久。
云佩低着头思索着那句话的含义,却不愿意去多想,只当他是突然想到了这些,忽然有感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看向那盅阿胶莲子羹,眼神微闪,却问:“怎么送了这个过来?”
云佩回神,笑说:“御膳房昨儿进了一盅,臣妾吃着还不错,所以今儿又要了一盅。”
“哦。”康熙看向她,“朕记得你从前不爱吃太甜的。”她吃微微甜。
他在永和宫也吃过那么多顿饭了,永和宫里的膳食的差距巨大,皆是因为云佩和云秀的口味相差很大,分明从小是吃一锅饭长大的,听闻她们两个小时候的口味还是相近的,如今却愈发不同了。
云佩在宫里越吃越淡,云秀却越吃越辣,一碗豆腐脑,云佩吃的是微甜的,云秀吃的就是咸辣的。永和宫的饭桌分两边,一边清淡,一边火红,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口味,偏偏融合得很好。
云佩听见了:“臣妾小的时候和云秀一样爱吃辣的,后头进了宫,就不大吃了,如今年纪愈发大了,习惯了以后反倒嗜甜更多一些。”
她轻描淡写,康熙却定住了。宫里头选进来的人,不管是宫女还是主子,日常都不让吃味重的,别说吃辣,连姜蒜这样的调味品也很少用。
他忽然记起,自己小时候在太皇太后宫里吃了一道小炒,味道自然还是皇宫御膳房的水准,然而那天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当时没说什么,事后却知道当天当值的御厨被撤职了,原因是在饭菜里放了一点儿蒜,他吃了,被知道了。
从那以后他的口味也愈发清淡了。
明明是个很小的事情,他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他看着云佩,看她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心里却有点异样的叹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他总爱回想过去,然而有些事情吧,根本就经不起细想,表面都是繁华美景,底下都是腐烂的温床。以前从未体会到的感情,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反倒愈发深刻了,他以前觉得云佩是因为自己利用她而不爱他,他甚至接受了她可以对自己怨恨,可以不爱,也可以讨厌。
反正他是帝王,无所谓爱与不爱,这爱太轻,在他生命里只占极小的一部分,不能动他分毫,不爱又如何,终归还是要呆在后宫陪着他的。
他只要拥有,不在乎拥有的有多少。
可现在呢?他忽然想起来了,她从不是因为自己的利用所以不爱,她只是觉得不自由罢了,吃喝不由己,连从小的口味都变了,喜好也变了,她还是从前的自己吗?
就像他小时候被辅政大臣挟持,总也是不自由的,所以他恨,拼命地想要挣扎,他成功了,云佩却失败了。
她没法挣扎,所以选择了妥协。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会不会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云佩,而是德妃了。
那他爱的那个,是云佩还是德妃呢?
康熙有点迷茫。
可这个问题要是问云佩,想必她要清楚得多,或者问问别的人,比如梁九功,想必也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他这些年来流连在年轻嫔妃宫中,一是宠幸汉妃,远离包衣,二不就是因为觉得从前的那些嫔妃不和意了吗?他喜欢的是从前的云佩,而不是在宫中挣扎了那么多年,和别人变得很像的德妃。
心里或许有留念,可终究抵不过那一点别人给的新鲜感的。
旁人都看得分明,唯有他自己觉得自己始终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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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清宫出来,云佩扶着如意的手走在宫道上。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回,闭着眼睛都能走回永和宫,哪一处的宫墙上的瓦片旧了她都一清二楚。
在宫里头呆久了,也就更加习惯了宫里的生活了。
如意小心看了看云佩的脸色,问:“主子今儿为什么要送莲子羹啊?”才刚她不敢问,后来陪着送进去的时候看魏珠很快就出来迎接,还想过是不是因为主子刻意让皇上想起来从前,可等进去了她才想起来,主子这么多年,哪回进乾清宫被拦过?何必用一碗阿胶莲子羹呢。
刚刚出来的时候她在旁边看见皇上表情阴晴不定,还以为皇上要生气,可主子也没做什么容易惹人生气的事儿,也没说错话,到最后,皇上竟然也没生气,只是黑着脸叫她们出来了。
如意战战兢兢的,摸不懂上头是什么意思,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呢?
她瞧了瞧云佩的脸色,发现她也没什么反应,更猜不出来了,总觉得主子不大在意。
云佩看看她,笑了笑:“皇上是生气了。”
如意心里一紧,她在宫里这么多年,再沉稳的性子,在知道康熙生气的时候也是担惊受怕的,这宫里头最大的就是皇帝,他想做什么都是方便的,要是真生了主子的气,不理人也就算了,要是牵连到别的,那就是没命的事儿。
宫里头谁也不会嫌自己的命太长的。
但是云佩很稳,她一边走,一边说话一边:“皇上皇上生气归生气,怎么也不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
她又不是真的活腻了,从始至终,她要的只是愧疚。
男人的爱并没有那么长久,就算是她自己,看见貌美鲜妍的姑娘也会觉得开心,老四和十四还养了百福造化呢,前段日子不也琢磨着想再养一只?云秀后来还送了她一只猫解闷,乖巧温顺,然而看到别的猫,她也还是忍不住想抱一抱的。
女人之于男人,不过就像是只逗乐的小猫小狗,高兴了乐意哄一哄,不高兴了不爱了随手就能丢了。
她要的只是愧疚,只要她温顺乖巧不惹事,那一点愧疚就能够维持的很好很好,帝王的那一点儿愧疚也足够她在宫里过得很好。
更何况……
她抬头望天笑了笑:“如意啊,人活得通透极了,虽然不会那么快乐,可好歹比活得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来得好,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乐,就想法子让自己变快乐一点,那日子才有奔头呢。”
如意咂舌:“那不是苦中作乐么?”
“是苦中作乐,可好歹有点乐,若是连这一点乐都没了,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吗?”
如意沉默了。
她想到了孝昭皇后,也想到了孝懿皇后,她们俩也很苦,孝昭皇后活得更加通透一些,然而她找不到那一点儿乐,日子实在太苦,一点甜头都没有,所以孝昭皇后没了命。
孝懿皇后也苦,却没那么通透,她只想要自以为的快乐,可是皇上不肯给、不想给,于是她也将自己熬死在了这个深宫之中。
如果,如果换成德妃呢?
云佩轻轻地往前走,脸上还是带着笑,眼睛却有一点沉寂,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含糊在风里,差点让如意听不清:“当年,十六年的时候,我走在这条宫道上,前后都是黑夜,只有小太监手里的那一盏灯照着我往前走的路,那天的雨真大啊,天儿也很冷,我穿的衣裳单薄,差点以为自己要冷死了。”
她从乾清宫里出来的时候心和黄连一般苦,可后头回到了承乾宫,云秀跪在佟佳氏跟前儿求着去照顾她的时候,云秀握着她的手的时候。
日子也就没她想象中的那么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