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就努力埋头学,考取功名,真到了结果不好的那日,豁出一身剐,也把姐姐从地狱里带回来。
却没想,他不考虑,总有旁人替他考虑。
临近秋闱,府学每日放课都提早了些,留他们自己回去筹备,这日林阆刚出书院,便听到身后有同窗阴阳怪气地嘲弄他,日日回去得这么早,装什么努力。
说来也是无妄之灾,原本林阆十分低调,都是因近些日来,嫡母一改态度,将他的笔墨器具一通全换了,在同窗之中便突然显眼起来。
不问不知,一问,原来这个一贯低调沉默的小子,竟是南坪伯府唯一的男丁,更是那位九千岁的小舅子!
这下,那群标榜风骨清俊的学子们则对林阆百般不顺眼起来,也不说这些人是什么清流世家出来的,可黑白显眼,只要跟着大部队指责那个一眼黑的,就仿佛能抬高他们的声势。
林阆起初对此不忿,被好友劝了几道,生生按捺下怒火,可日子久了,这些人见他闷声可欺,声讨的声音便越来越大。
好比今日,林阆十分无语,不知道自己早早回家温书,又戳中了这些人的哪处。
可他谨记不能惹事,还有几日就要去参加秋闱了,他要考中名次入朝为官,靠着自己给母亲和姐姐荫庇,不能再因为这些小矛盾出现意外。
这般想来,林阆忍着被那些人阴阳怪气撺起得怒火,垂着头往回走。
可容忍越发助长无知者的嚣张气焰,几个刺头儿瞧着林阆油盐不进,也觉得自己忍了他很久了,今日终于忍不住,在小巷中拦住了他的道儿:
“怎么,说得不对吗,林公子干嘛不吱声,是不服气?”
经历过生死后,林阆对这种小打小闹当真紧张不起来,心里翻了个白眼,沉声道:“没有不服,我要回家温书了。”
“切,林公子装什么,谁不知道你姐夫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你还和我们这些寻常学子争什么位次,直接让你那权阉姐夫给你开个后门儿不就得了!”
拦路的三四个少年一起嘘声讽笑,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林阆额角青筋凸起,不想和他们起冲突,要从旁边绕开,可这几个人哪肯善罢甘休,当即便要伸手将他推倒——
旁人哪知九千岁为了这小舅子一家真杀过人,只当他们家还得舔着脸求秋千岁过日子,自然也不在意他们伤了林阆。
至多,他们欺辱人时留意不弄出伤口,一个庶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没曾想,林阆刚要躲开推搡,却没躲过有人从身后提拽住他的手,将这些人闪电般推倒。
动作快到林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那些学子的哎哼叫骂熄了声,哆哆嗦嗦叫了声九千岁,林阆满背的冷汗才似开了闸,刷刷流淌下来。
秋日傍晚,凉风瑟瑟。
一身玄衣的顾玄礼松开自家小舅子的手臂,啧啧称奇:“骂啊,怎么不继续了?”
林阆难以置信地转身,朝后退了两步,却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
原本嚣张的那些同窗明显比他更惊,更惧,被顾玄礼一声笑问,逼得各个面如金纸,跪地求饶。
谁还能不认得九千岁顾玄礼这张脸?
他当街杀人的次数,可比午门外斩首的场面还频繁呐!
顾玄礼抱着臂斜倚在巷口,饶有趣味地享受旁人的恐惧,还不忘看一眼林阆:“习武几个月,连文弱书生都避不开?”
林阆握紧拳头,本不欲回答,可想到先前同姐姐说得那翻话,还是决意同对方缓和好关系。
可刚想回他一句侠不能以武乱禁,话到嘴边又哽住——
和这种杀人狂魔说以武乱禁,同和黄鼠狼说不能偷鸡有什么区别?
林阆松开拳头,深吸了口气,只能道:“再过些日子就要科考了,姐姐叫我凡事忍耐,不可再出意外。”
果不其然,提到林皎月,顾玄礼看热闹的视线便收了回来,若有所思瞥了眼垮着张脸的林阆,轻笑了声。
伏地求饶的那几人心中苦不堪言,谁都没错过九千岁那道宠溺的笑。
顾玄礼站直了身子,走过去照着脸一人赏了脚,伤害不大,留在脸上的脚印侮辱性极强。
“这么怕啊,咱家就如你们的愿,给你们赐个印子,回去也别洗脸,等到秋闱那天带着进考场,算是咱家给你们开的后门儿,可记着了?”
几人被踹了脸,疼到眼泪止不住,还要含泪跪谢督公不杀之恩,得了顾玄礼的一声滚后,当真屁滚尿流地蹿出了小巷。
林阆这才瞧见,原先那个在暗处护卫的厂卫就跟在顾玄礼身后。
他想不通,顾玄礼突然来找自己做什么,最近风声静下,也没听姐姐传话出什么新的事儿……
便见顾玄礼走回他身边,眼皮抬了抬:“会喝酒吗?”
林阆一愣,被气势镇压,不自禁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被顾玄礼带去了酒楼,金杯玉盏好酒好菜地伺候上了。
酒楼的小二与跑堂无一不战战兢兢,林阆默默看着,烛火通明下,所有人脸上的恐惧都一览无余。
只有声名狼藉的顾玄礼面色平静地冲他举杯:“喝吧。”
纵使林阆百般不适,也觉得顾玄礼不至于把自己诳到这儿宰杀,所以只犹豫片刻,便咬牙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顾玄礼挑了挑眉,给他又倒了一杯。
三杯下肚,地摇山动。
这会儿,顾玄礼才慢吞吞开口,开口就险些将林阆气死——
“咱家看过你的课业了,想来是考不上的。”
那压抑了一整日的火,蹭的就烧了起来。
林阆瞪大眼:“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顾玄礼嗤了声:“五十不中的老秀才就不努力了?人家可比你多努力了三十多年。”
林阆气个半死,原本还想着缓和关系的,缓和个屁!
他起身便要走,顾玄礼也未拦着,直等到他走到屋门口要开门了,对方才慢吞吞咂摸了口杯中酒水:“还有一条路,对你而言更容易。”
林阆站住脚,却没回头,想也不想地自嘲反问:“真要给我开后门?”
顾玄礼气声笑了笑,比林阆语气更嘲讽:“想得美。”
他慢吞吞晃了晃杯中清液:“今年科举秋闱后半月便是武举,较之行伍出身的兵将,你是世家子弟,在南坪伯府自小学习过武经策略,能胜过大半人,近半年又不缀练武,只需再多加紧稳固弓马技艺,胜算比起文科举大得多。”
林阆终于转过身,酒渐醉上脸,难以置信踉踉跄跄走回桌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玄礼如同看傻子一般看他,让林阆很快懊恼,厂卫司什么不知道?
可这番话又让林阆很快激动起来,说得确是,大周朝重文轻武,所以先前母亲与姐姐都没动过让他走武举的心思,但武举也是名正言顺地升官法子,更有甚者,能一跃入五品武官职!
旁的世家子弟不屑,却是他的好机会。
“你,你突然告诉我这个,是打算……”林阆顿了顿,轻轻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是打算等我考上了,收拢我入麾下吗?”
顾玄礼握杯的手顿了顿,脸色漠然,甚至有几分冷笑地扭头去看这不着调的小舅子。
他发现了,他们林家……确实是一脉相传的胆大,缺心眼儿。
顾玄礼放下杯子,缓缓起身,拍了拍两眼发直的林阆:“咱家对小公子别无所求,只求小公子好好上进,他日能在朝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护得住自己与你姐姐。”
说完,顾玄礼收回视线,嗤笑一声,慢悠悠踱步推门,离开酒楼,徒留林阆有几分莫名其妙。
九千岁这话说得,怎么好像……他要死了,在托孤似的?
他酒也喝多了吧!
林阆摇摇晃晃走过去拿起顾玄礼那杯酒,闻了闻,面色大变。
“他让我连喝三杯,自己喝白水!?”
顾玄礼听着身后的惊呼,面不改色踱步下楼,路过负责护着林阆的厂卫时,随口提点,叫他这些日子教教林小公子武举里的科目,别丢人。
厂卫一愣,随即低声问道:“您先前不是让属下不要出面教导小公子吗?”
顾玄礼一哂。
从前是知道林小公子心性铿锵,没必要费力不讨好,现如今看来……他的皎皎伶牙俐齿,已经说服林阆了。
他不爱多事,可为了小夫人,他也可以顺手做很多事。
厂卫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点头应是,便见督公心满意足,慢悠悠绕去了街对面的点心铺子买点心。
厂卫听说,夫人最近给自己找了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督公便也省了不少心。
旁人吓得瑟瑟发抖,督公却低眉垂眸,瞧着诡异,但分明眼里尽是温柔。
作者有话说:
啊!!!我存稿的时候不小心把今晚要发的章节发出来了,那就……改改全发了吧呜呜呜呜
明天还是继续八点出头发文,谢谢大家的继续支持orz(如此超出计划外,恨不能抢过林阆的酒自罚三杯)
第49章 宫宴
中秋佳节, 圣上于宫中设晚宴,邀皇亲贵胄与肱骨重臣同欢。
林皎月还是中午吃饭时才得知了这消息,顿时瞪大眼:“您怎么都不早同我说呢!”
说完便要起身回屋挑拣衣服头面, 顾玄礼眉头一挑, 不掩生气:“坐下,吃完了!”
他手里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白白嫩嫩的大河虾,原本想塞进小夫人嘴里的, 可见着小夫人为了个宫宴, 居然敢将他一个人留在桌上, 便觉得一片丹心喂了小猪, 这虾还是不要喂她了。
宫宴有多稀罕?菜色都是吃腻了的,比他亲手给她剥得虾更好?
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小珍珠察觉主子心事, 高高兴兴蹦过来, 粉嘟嘟小口里唔咪唔咪——
它的机会来了!
林皎月被低喝了一嗓子,脚步顿住, 小意嗔怪似的悄悄瞥了眼这人, 慢吞吞坐回了桌边。
便听顾玄礼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怪声怪气:
“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搁半年前还装模作样说头一次同督公吃饭,自然要等您啊,这半年过去,咱家是容颜蹉跎苍老了, 不入夫人的眼了?一听晚上有约了,饭也不和咱家吃了是不?”
说完,他瞥了眼已经迫不及待站起身子的小珍珠, 毛茸茸的小爪子望眼欲穿地伸起来, 企图勾一勾他的手臂, 将他拉下来,叫它也尝一口鲜美的白灼虾。
啧,小胖子,也不看看肚子圆成了什么样,旁的猫是毛多虚胖,它倒好,被小夫人这继母喂得膘肥体壮,实心胖。
顾玄礼左思右想,两只小猪,最后还是将虾仁儿重新扔回稍大的那只碗里,冷声冷气:“吃完。”
林皎月忍不住想扬起嘴角,可又怕给这人撞见,莫名其妙攒气使坏,便强忍着笑,重新举筷,将他给自己剥好的虾夹起吃下。
阿环侍立在大厅一角垂着头,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吃完了碗里的饭菜,林皎月才小声小气地埋怨:“明明是您没提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儿,我刚刚才那么急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