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给我宣进宫来,我倒要看看,她心里究竟有乐得见阿洪去死!”
被段贵妃宣进宫那日,恰是腊月初一,府下的庄子结束了一年田事,给府里送来了腌制好的鱼、肉和新粮,林皎月安排下人热火朝天地拾掇,便听到宫里来宣旨——
“夫人,随咱家走一趟吧。”
林皎月跪地听旨的神色有一瞬恍惚,可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叩首接旨。
出门前,林皎月想了想,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今日穿得是件素色的锦袄,发上亦未有多余的饰物,只簪了根水波形状的玉钗,如何看都没有什么会冲撞贵妃的物件,便随着内宦一道进宫了。
这是她第二次单独来见贵妃,头一次便是对方要给她赐婚的时候,那时还是春日,阳光晴好,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来接旨,
今日却冷风阵阵,京城的冬日到了腊月便常常乌云遮日,给本就森严的深宫带来暗不见天日的阴寒。
进了椒台殿,内宦退下,贵妃身旁的大宫女迤然走出来,同林皎月道,娘娘今早身子不爽利,太医过来给开了药服下,此刻正在休憩,还请夫人多等候片刻。
林皎月顿了顿,躬身道是。
这一等,就从上午等到了太阳快落山,会客的偏殿里虽准备了炭盆,可燃到下午时便熄了,叫午饭也没吃上一口的林皎月越发冷得缩手缩脚。
冬日天黑的早,一直到外头掌灯了,林皎月才被宣回正殿,道是娘娘醒了。
可林皎月走进去时余光瞥了眼段贵妃,对方神色恬淡,举止从容,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慵懒。
林皎月抿了抿唇,跪地行礼。
段贵妃坐在上首的软塌上,腰后被软垫托着,越发显怀起来,她低垂着眉眼,轻轻看了眼林皎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面露讥讽般缓声道:“你今日这身装扮,倒真像是在戴孝的。”
宫中众人神色皆变。
腊月时节,又逢主子怀着龙种,谁敢说此种不吉利的话呢?
只有贵妃主子自己,瞧这位零丁在外的督公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林皎月自然也察觉了这位娘娘今日的态度变化,她哑口半晌,才解释道:“娘娘误会了,臣妇今日穿的是月牙色的锦缎袄子,颜色虽清淡,布料却绝非戴孝之人能穿的,只因想着娘娘尊贵,臣妇不如,便不该当着娘娘的面展弄颜色……”
“行了,知道你没有戴孝的心思,日子过得如火如荼了。”
段贵妃淡淡打断她的辩解,朝一旁侧躺撑起额角,缓缓揉起来,倒是只字未提叫林皎月起身。
林皎月胸中再次攒了股气,小口小口喘出去,告诉自己冷静。
“若早知你不是个乖巧性子,也不会将你许配给阿洪了,如今倒好,他还在牢狱里,你倒是有兴致过新年。”
林皎月渐有些忍不住,可还是按捺下来,缓声解释:“臣妇并非好兴致过新年,只是督公如今尚未定罪,随时可能回府也说不定,那是他的家,臣妇也只是想替他好好打理宅邸,何况臣妇所作并不出格,比起旁人府中的过年动作要轻巧低敛得多……”
段贵妃听不得这个。
“尚未定罪,随时回府?”她冷声质问,“这就是你现在所倚仗的?你作为他的夫人,享受他替你杀人放火,可他遭了灾,你就光靠着想象,过心安理得的日子!?”
雀音瞧她动怒,赶忙上前轻轻替她拍背顺气,又赶忙递上温水。
林皎月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那句享受他替自己杀人放火十分揪心。
她不享受,她甚至希望他干干净净永远不要再沾血,可这话与人解释又有何用,终归在所有人看来,顾玄礼不会停止杀戮,而她也是个不知生离死别的督公夫人罢了。
林皎月只好轻声问:“那依娘娘所见,臣妇应当如何呢?”
段贵妃接水的手一顿,难以置信:“你在质问本宫?”
“臣妇不敢,只是疑惑,娘娘质疑臣妇无所作为,可曾想过,您与圣上当年赐婚与臣妇,便是因为臣妇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极易拿捏,那时您就该知道,若是督公有朝一日落难,臣妇没有任何能帮助到督公的地方啊。”
林皎月并不忌惮对方身份,反而她知道,今日贵妃单独宣昭且如此磋磨于她,定是避着文帝的,她是为了宣泄隐蔽的私欲,所以说破天,贵妃也不敢闹大,不敢真拿自己如何。
而自己的忍让,完全是看在对方也曾照拂过督公,且督公珍惜她腹中的段家血脉,
但自己现在已经不怕她了。
段贵妃被戳中了心底里最不可言说的疼痛,被迫给阿洪赐婚是她这一生都会懊悔的事,如今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说穿,顿时怒不可遏!
她将水杯摔落在地:“来人!给我掌嘴!”
林皎月立刻被几个宫女压住,她心头猛跳,又怕又委屈,可她仍铿锵不屈地仰头看向对方:
“娘娘若是觉得督公此生不会出宫,必死无疑,大可这般惩处臣妇,否则今日娘娘命人碰了臣妇何处,臣妇他日定当一五一十如数告知督公!”
宫女们的动作赫然顿住,甚至有几分发憷地看向贵妃,等待指示。
段贵妃亦被镇住,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你竟敢威胁本宫?”
林皎月梗着脖子,刚想开口,发觉自己的喉咙里都宛若在发抖。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一遍遍告诉自己,贵妃不敢闹大,不敢,她亦顾忌顾玄礼,不敢小动作欺负自己,
她不敢的!
林皎月轻哑而缓慢地开口:“臣妇没有,臣妇只是想劝慰娘娘,督公一定会安然的,若是他出来瞧见我们过得不好,会难受的……”
她便是狐假虎威了,可这些罪本就不是她该受的。
林皎月鼻尖酸涩,如鲠在喉地心中一遍遍哭骂,
死太监,狗太监,若非他一直不回来,自己何须吃这般苦,受这般委屈呢!
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原本不想示得弱也终于全然崩蹙,无声地流下泪来。
段贵妃僵硬了好一会儿,她不说话,宫女们亦不敢动作,只能任由林皎月睁着眼,怔怔看着他们主子流泪。
段贵妃终于闭上眼,恹恹咬牙:“退下!”
林皎月得令,忙擦了擦眼泪行礼告退,段贵妃睁开眼,深深看向那一抹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半晌啐了口恼意。
雀音垂着头一声不敢多吭,却见不过一会儿,娘娘慢慢起身。
“娘娘……”
“拿衣裳来,本宫去见圣上。”
她才不信这丫头满口胡言什么只有她们过得好了,阿洪才会开心,这些都是无能之人用来叫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
终归只有自己,哪怕气阿洪,恼阿洪,却不会真的不管阿洪,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在大牢里想必已经受够了磋磨,她该母凭子贵,去向圣上求求情了。
*
林皎月在宫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起伏不止的情绪压下去。
本不想当着贵妃的面哭出来的,可偏偏话到嗓子眼,被泪哽住了。
定是因为今日没吃午饭,饿晕了头,也丧了骨气,失了坚持。
林皎月吸了口气,默默的想,嗯,等到呼吸再平顺些就出去,终归天黑,外头阿环看不见自己红红的眼,却想必能听出自己的沙哑的嗓音。
再过片刻,她终于决意踏出脚步,然而还未走几步,倏然听到声温润讶异的轻唤:“……夫人?”
林皎月恍惚一瞬,竟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新月如钩,在暗淡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莹白长衫的李长夙如谪仙,踏着宫里的白玉色砖石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李长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声道:“贵妃娘娘斥责你了吗?”
林皎月猝然回神,一句“与你何关”到嘴边滚了滚,微微垂下眼帘:“娘娘宅心仁厚,未曾斥责妾身,世子莫要误会了。”
李长夙沉默,见林皎月悄然无声地与他拉开距离,似很快便要行礼告退,蓦然出声:“那当是我误会了,我从宫里出来时,听闻娘娘正去找了圣上——”
“娘娘去找圣上了?”
林皎月本要行礼的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眼中的迫切几欲堆积溢满。
李长夙心想,真好看,却又是为了旁的男人……不,顾玄礼,连男人都不算。
他轻声道:“娘娘向圣上哭诉,道梦到老段大人托梦了,求圣上网开一面。”
林皎月呼吸都变得小心:“那,那圣上如何说了?”
李长夙不动声色重新慢跺至她身旁:“圣上大发雷霆。”
林皎月呼吸一窒。
李长夙不吝于将这种消息告知于她:
“圣上本就烦恼如何处置督公,唯一的那个人证如今据闻疯疯癫癫,不足以证明当年的宣将军是被构陷的,而连日来,民间各处……特别是些鱼龙混杂的酒肆茶寮里却开始传出要替宣将军平反的话来,叫圣上烦躁不止,”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看了眼林皎月,笑容温柔,
“不知夫人可否已经听说过此事了?”
林皎月眨了眨眼,慢吞吞摇摇头:“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本文he!!!!!!!!!!!!!
第62章 决心
鱼龙混杂的酒肆茶寮是京中贵人们最不屑驻足的地方, 因这些地方多开在码头和不富庶的地带,一碗茶水酒饮不过一两个铜板,去的客人不是大汗淋漓的纤夫马奴就是穷酸人家, 自然入不了王孙士族的眼。
可偏偏也是这种地方, 人来人往什么人都可能接待,但凡有心人投下一粒种子,在朝廷看不见的地方, 那颗种子便会在人群中滋生壮大——
这些人每日最先想的是填饱肚子, 他们才不管顾玄礼杀了哪个王爷还是大官,
对他们来说, 头顶上那群大腹便便的官老爷死一个还是死十个都大差不差,反而最不在意顾玄礼的恣意妄为飞扬跋扈。
也是这些人, 平日里想法简单, 心思也更单纯耿直,最为钦佩那些为国为民的大英雄,
一旦听到说法, 说十多年被指谋反的宣威大将军宣曜竟有可能是被构陷的, 三十七日的艰苦对敌后国之猛将最后竟死得那般凄惨,连在京中的妻子都跟着一道投了湖,北街一战,督公更放出惊天炸雷,将当年的始作俑者和人证一道抖出,
匹夫岂可冷眼旁观!?
去,去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叫人更多人知道,去, 去京兆尹去大理寺擂鼓诉冤, 叫圣上给宣将军沉冤昭雪!
怕最怕这等平日里无声无息的人, 在无形间拧成一股绳,京兆尹和大理寺渐渐难以对付这些刁民,便不得不将实情呈报上去,文帝这些日子便在为此上火。
给宣家满门和八万将士沉冤昭雪倒非难事,难就难在,若证明宣家无罪,那么有罪的便是瑞王,死有余辜的也是瑞王,顾玄礼时任厂卫司督公,执文帝亲颁得诏令——
可出入任何府邸不需通报请示、可先斩后奏任意督公裁定罪行的罪人,不论白身官身,
那么顾玄礼当街格杀瑞王,便是无罪!
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讲究一个证据确凿,不能随心所欲杀人,否则民心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