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刚刚扎破的耳洞。
这个追杀他数年的人慢慢靠近,沈溯微亦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清脆的童声叱道:“走开,别碰我。”
他还记得朔月在留影珠中是如何颐指气使地说话。
北商宫被推了个趔趄,却放下心来。这是朔月不错,他甚至哈哈大笑:“不愧是孤的女儿,跟孤的脾气十成相似。”
“来人,请公主上座!”
带着魔气的宫女们围拢过来。沈溯微再走时,不着痕迹地绕开了他撞过的那根柱子。上座才发觉衣衫被冷汗湿透了。
*
另一边。
徐千屿等了两夜,没有再等到少年沈溯微。她隐约感觉他出事了,就在上一次见面之后。左思右想,不能再等下去。
“这地方很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憋闷。”这日天一亮,她便同道君道,“师兄,我想出来。你放我出来,不然,你至少给我把剑。”
灵溯道君闻言,面容沉寂下来。
他的眼瞳漆黑无神,沉寂时,透出一种无措的神态,令徐千屿忐忑,心中又划过不忍。可她还是直直地看着他,没有退却。
半晌,道君点点头,道:“确实少些什么。”
“你去哪里?”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他化雾消失。
她等到傍晚,道君重新出现在阁子内。
他身上落满雨珠,雨滴在他漆黑的发丝上滚动,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手中拿着一把狭长的白色的长剑,垂眸以袖将它擦拭干净。
徐千屿咽了咽口水,他将剑从镜子下递过来,她拿过来,出鞘半边,银光映亮她的脸颊。
这是阔别已久的败雪。
是她前世的佩剑,亦是夺去她性命的剑。她看向灵溯道君,眸光泛着亮。
灵溯道君侧头打量着她,呼吸隐有些沉,平静道:“这样果然好多了。”
他知道徐千屿爱自由,做笼中之鸟她会不快。
镜中这些日子,不过是水中花月,都是他的妄念罢了。
周遭狭小的空间,慢慢地溶解边界,扩大了一周,能让徐千屿站起身来。她忍不住问:“师兄,你受伤了?”
这只有一个原因,他受伤势弱,心魔才会扩大。
灵溯道君道:“不要紧。”
徐千屿没再发问,嗡然以败雪剑刃与他相对,沈溯微以苍阙接住。她的剑术进步许多,但比起百年的剑君还差些道行。
徐千屿在镜中行了一个弟子礼:“师兄,指点我剑法。”
灵溯道君没有说话,以剑光相对,就像从前那般。他在师门教她剑法,陪她喂招。
剑尖撞在镜面上,镜面现出一道霜花般的裂痕,徐千屿目光一定,忙将剑收回,藏在柱后。
另有一个原因,她觑见太上长老又来兴师问罪了。
下一刻,太上长老的声音响起,冷嘲热讽:“道君亲自允准划定魔国,承认了魔王的存在,又为何去魔宫闹事?你可知这是什么行为,草莽,小人,出尔反尔!您将仙宗的颜面当成儿戏?”
“且为何偏偏挑选魔王迎娶魔后之日,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子,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去抢白裳仙子!”
灵溯道君没有应答,拿剑尖敲敲柱子,示意徐千屿从背后出来,继续练剑。
徐千屿提着剑出来,与他隔空过招时,心中想了许多事。
原来为了陆呦陨落的谣传是这样来的。
却不知道他的陨落是怎么回事,还想再听听看。
太上长老的声音继续传来:“也许是天意昭昭,谢妄真做不成魔王。东方出了一个大魔,仙魔两界都久攻不下,很有可能是新的魔王,这下你打算如何处置?还要割地?她好像并不买账,只想生灵涂炭。”
灵溯道君终于开口了:“将大阵之力借我。”
“你在说什么?”
“将灵气漩涡之力抽出来给我,我一人足矣。”
太上长老并不同意,拂袖离去。
徐千屿听到了“东方大魔”相关的事情,便竖起耳朵,想要多听些信息。
若没猜错,他们说的是应该就是洛水。洛水前世差点成了新的魔王,与仙门与凡间为敌,但他们还不知道她曾经隐匿在仙门中。
晚上又有一客拜访。
那女修摘下兜帽,露出一颗森白的骷髅头,竟是花青伞。她与镜中的徐千屿对视片刻,又转向灵溯道君,不安道:“道君叫我来有何事?”
灵溯道君道:“我想叫你卜一卦,关于徐千屿。”
花青伞一滞:“你不会是找我报仇吧?当年事,我亦很抱歉。我也没有想到我追杀你师妹,会逼她掉下崖底……”
灵溯道君:“卜卦。”
花青伞只得往地上抛了一枚铜钱。
但那枚铜钱转了数周,竟然竖立在地上。花青伞亦吃了一惊,盯着那枚铜钱。
灵溯道君:“何解?”
“镜中有转机。”花青伞道,“也只有这些信息了。”
“她的魂魄……”
“早就散了。”花青伞道,“本就是凡胎,被魔王杀死的,死透了,便是道君你也没办法复生。”
道君追问:“那转机是什么?”
花青伞亦很难解释清楚:“也许只是……也许只是……她还有什么东西,留在世间。”
沈溯微眼睫一颤,目光温润地滑过徐千屿的面颊,落在她手中败雪上,不知道在他想些什么。
地上竖立的铜钱,却缓慢地转动了半周,落下的阴影也发生着变动。
徐千屿知道,这也是天道传递消息的一种方式,和易长老拿司南和银算盘谛听天道旨意相似。只是她看不明白。
灵溯道君与花青伞却仔细地读懂了。
花青伞惊而去抓铜钱,灵溯道君却挡住她的手:“可以。”
花青伞道:“你疯了吧?它这样是让你做魔王。”
她继续道:“谢妄真原本好好的,谁知怎么回事他就做不成魔王,东方又出了一个比谢妄真更厉害的魔,还与上界有些瓜葛,上界又不想让它回去。此魔不可控,若为魔王,天下惨痛。”
传说中的神界称为上界,据说灵气也是从上界流入凡间的。
“它给你的指点,是叫你行灭世之神通,虽然一次杀不死两只魔,但能削弱谢妄真与东方大魔的力量。它会加持你复苏的神通,等到复生所有凡人,来世再将大魔杀灭,杀灭它的方法,便和灵石镜中的转机有关。”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趁机将你师妹复生。”花青伞劝阻道,“但你不能为了这件事——你行此种罪孽,就算不灰飞烟灭,也必遭天谴而入魇。天地间亟需平衡,你会成为新的魔王。难道你想成魔吗?”
灵溯道君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我自有我的打算。”
花青伞道:“你若是想要逆转死生,可以等飞升之后。何必自毁前途?”
“我心有挂碍,已不可能飞升。”灵溯道君冷静道,“既是有利于苍生,不如做些好事。”
“我本以为你……”花青伞语塞,没有把那个“疯”字说出来,“我本以为,你会拼了命找谢妄真报仇;本以为你自千屿死后,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中。没想到……”
灵溯道君笑了笑,容色似透净的玉石:“我是凡胎,徐千屿也是凡间的孩子。世间众生中,有无数个我,亦有无数个她。”
花青伞无言以对,深深一揖,拾起铜钱告退。
灵溯道君坐定片刻,从镜子中抽出败雪。
徐千屿已经从方才二人的对话中窥知事情全貌:当年他是先灭世又复生了所有人,才有了“今生”。她知道,他想要带着败雪去做这件事。因为“千屿”已经死了,带上她的剑,相当于带上她的人。
但徐千屿抓住了败雪,望着他道:“师兄,我的剑,可以留给我吗?”
“可以。”道君顿了顿道,“留给你吧。”
他看她的眼神冷静,已经彻底宛如注视自己的心魔。但他仍然遵守诺言,没有杀她。
“师兄,早去早回。”徐千屿在他背后道,“一会儿见,一定要来找我啊。”
“好。”灵溯道君摸到手上的丝绦,想到了心魔所说的“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他心知肚明是回不来了,但带着这个美梦,也是好的。
徐千屿将剑转了向,等他身影消失,方擦了下眼泪。
她也要走了,挑一个师兄不在的时候悄悄地走。
无真跟她说过,洛水的梦境是她的“境”。徐冰来亦跟她说过,她的那个没有使用过的神通,是为“破境”。
她有一个可以破境的神通,不知是否是他们所说,“镜中的转机”。
徐千屿自神魂中找到那个“一把剑夹在两片墙垣”的铭文,闭目以数日来积攒的灵气反复催动。
铭文之上金光闪动,一个虚幻的仙影做出劈砍的动作,仿若示意。徐千屿一剑斩下,困住她的灵石镜面滋地裂开一道缝隙。她惯用木剑,如今换回尖锐的铁剑,力拔千钧,片刻后灵石镜面轰然破碎,粉晶炸开。
这个梦境亦坍塌崩溃,地面,镜子,阁子全部化作透明,消失不见。
系统:“啊啊啊啊啊……”
失重感陡然袭来,徐千屿坠入透明的无尽海中,视野之中,许多个硕大的鲛珠般的气泡向上飘去,与她错肩而过,发出短暂的吟啸声,气泡之内自有一方悲欢离合。
那是无数个梦。
而她坠入了洛水的境中。
第171章 夙愿(六)
徐千屿人在下沉, 手却没停,长剑一勾,两只泡泡砰地炸裂。又是几道炫目的剑光闪过, 泡泡一个挨着一个化为齑粉。整片无色之海震颤起来, 像怒发冲冠的人, 徐千屿被包裹她的水波颠簸得眼前发黑,无法稳稳持剑。
震颤传到很远之外。
浮在空中的尹湘君,注视着好似在沸腾的运河水。
不久之前,洛水以自身为媒, 带着那两人沉下去了。他毫不怀疑洛水“境”的能力,但现在她不知出现什么问题,竟没能压住这两人。
尹湘君又看向天。在他头顶, 弦葭的乌云密布的天幕如干涸的壁画, 开始剥落, 斑斑驳驳的天似乎变成了胸腔, 随另一人痛苦的心跳震颤,伴随着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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