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明德元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之前的事情, 臣已经解释过了,皆是误会。明楹是我们明氏的嫡女,又是臣嫡亲弟弟的孙女, 明峥那孩子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就算是再如何,臣身为一族之长, 也不可能贪图小辈的东西。陛下此举, 就是断了整个明家的后路, 对明楹也断不是好事。”
“陛下中意于这个孩子,是她的福分,也是寻常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幸事,但是陛下应当也知晓,明楹从前毕竟是宫中上了玉牒的公主,现在是明氏女,明氏的繁盛与她息息相关,陛下也不想她日后没有庇佑,在宫中受人欺凌吧?”
“陛下毕竟是男子,不知晓后宫之中,即便是后位,妃子之中家世高的也会互相比较,陛下现在对明楹情深义重的确不假,为她逞意气也是寻常,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等宋氏女或者其他名门之女进宫,因今日之事而落魄的明氏,对于明楹来说绝非幸事?”
明德元几近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连着几番说辞下来,旁人听着也是不无道理。
新君现在对明氏发难,不过就是觉得明氏从前的所作所为苛责了明楹,不过就是想要为她出气而已,无伤大雅的倒也罢了,但是这二三十万两,几乎就是让明氏掏空家底,经此一事,只怕是多年都未必能恢复如前。
明德元说得声泪俱下。
傅怀砚听着,神色有点懒散,即便是明德元说了这么多,他也几近没有变换过一丝情绪。
“明氏所说的庇佑,就是落井下石?明大人方才口口声声所说的误会,但今日若不是孤在这里,明大夫人只怕是早就已经送客,世家大族素来以节气与礼教为重,孝悌在上,伦理在后,明大夫人就是这般苛责小辈的?”
他随意地抬步走近,“后宫?谁与明大人说,日后还能有其他氏族女进宫的?妄自揣度圣意是什么下场,明大人浸淫官场多年,应当不可能不知晓吧?”
傅怀砚唇畔带着浅淡的笑意,“况且明大人。孤方才说的话,可不是在和你商量的意思。”
他此时手持顿住,对着金鳞卫,“给孤搜。”
金鳞卫躬身行礼,很快领命而去。
金鳞卫之中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有人比官场之中还要了解,无论是家中藏私什么,都逃不过金鳞卫的搜查。
并不是没有人想着贿赂,只是那些心存侥幸的人,日后都不免是个凄惨的下场。
张氏从前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刚才是装晕,现在几近要变成了当真晕过去。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额上的抹额滑落了些,也没有时间再顾忌这些,只受惊一般地看向明德元,上前泣道:“老爷……这可怎么办?”
莫要说是张氏了,明德元执掌明氏多年,从前的显帝只要刻意去讨好,很少会给世家找不痛快,而现在的这位新君又是个摸不清心思的主儿。
明德元也从来没想到,这位新君居然会为明楹出头至此。
明氏就算是再落魄,也是曾经的四大家之一,从前的王氏好歹还有个名头上的罪名,现在不过就是为了一个明楹,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难不成是当真色令智昏了不成?
明楹这个自幼就被送进宫中的小辈,明德元纵然是有些亲缘关系,但是对于己身利益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因为明氏识时务地将家中妇人送入宫中,曾被不少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说失了节气,但是当初的显帝就是喜欢识时务的人,明德元也是实打实地收到了不少好处。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明德元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做错过,至于从前的那些旧物,明氏生养明峥多年,现在遗孀又入皇家,自然瞧不上这些东西,明德元自然也没当回事。
谁能知道,现在这位新君,会因为此事发难。
明德元此时脑中飞快地思忖着,然后将目光移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明楹身上。
新帝这边话既然已经说绝了,姑娘家毕竟耳根子要稍微软点,身上流着明氏的血,现在好好求求情,说不得生些恻隐之心。
明德元思及此,连忙上前,想着走到明楹面前,却没想到才不过刚刚迈了几步,就被傅怀砚淡漠的视线生生止住了步伐。
他就这么站在明楹半丈以外与她说话,面上都是堆出来的笑意。
“从前听阿峥那孩子说阿楹有个乳名唤作杳杳——”
“明大人。”
傅怀砚看他,打断了明德元的话,只笑了声。
这就是不允许明德元唤明楹为杳杳的意思。
连着被落了几番面子,明德元额上的青筋都险些冒出来,为官多年,少有人敢这么当面给他难堪,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傅怀砚,就算是这口气再怎么难咽下去,他也得咽。
明德元有求于人,缓了缓,又挤出笑意道:“阿峥那孩子,也是伯公我看着长大的,明楹应当是知晓的,从前阿峥第一次带你回家的时候,你才不过刚刚满月,逢人就笑,家中人都说,这么多小辈之中,就数阿楹最为讨喜。”
“之前的事情,阿楹你对咱们家中有怨恨,也是寻常,只是明家从前一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瞧着,身在官场之中,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伯公并不想留下你们,而的确是无能为力。”
明德元还准备再说,明楹也语调温柔地回道:“皇权在上,伯公的难处阿楹自然也知晓。”
明德元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张氏也在旁应和。
他似是感动,勉强地挤出一滴泪,“阿楹既然知晓,这般懂事,伯公自是再欣慰不过,既然是一家人,自当是不计前嫌,明氏之中,日后永远都有阿楹的容身之地!”
这话的意思就是显而易见的清楚,想着明楹替他们求求情。
明楹却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对明德元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伯公。”
面上挑不出错处,好像当真是感谢,因为瞳仁之中黑白分明,所以看上去极为清澈,很是真诚的模样。
明德元一时都不知道她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知。
他看着明楹,先是憋了一会儿,随后才实在忍不住道:“阿楹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所以伯公是想,祖宅是阿楹的本家,这搜家一事,实在是有些不太妥当,所以能不能帮着在陛下面前……”
“伯公。”明楹轻声开口,“话虽如此,但这是皇兄亲自下的命令,阿楹自然无权置喙。”
新君这么色令智昏的人,又是为明楹出头,未必不肯为了她收回成命。
明德元不知道明楹是不是当真胆怯,连忙温声劝道:“看着陛下对阿楹的态度,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陛下自然是对阿楹情真意切,所以阿楹说的话,新君不可能不会听的。”
明楹抬起眼睫,诚恳回道:“伯公或许从前与皇兄往来过少,皇兄为人其实性情很是凶恶,时常一意孤行,不会听取旁人意见,无论是任何人劝阻,都并无用处。”
傅怀砚听她此时说话,很缓慢地,挑了一下眉毛。
明德元听明楹方才的话,心中几乎是气急败坏,偏偏碍于明楹又是一副乖巧的样子,他又无从发作,就只能生生忍下去,脖颈之上的经络都隐隐浮现。
新君油盐不进,明楹又装傻充愣。
今日这二十万两,只怕是必然了。
明德元面色灰败,手指攥起,又颓然地松下。
这么多银钱,即便是明氏拿得出来,日后也多半是一蹶不振了。
新君分明就是瞧着死穴来的,退一步说,就方才张氏与新君说的话,也是有了个大不韪的把柄递过去,现今只怕是于事无补了。
金鳞卫很快就搜查回来,从前的那些旧物,明德元能认识其中的十之七八,细细种种算来,今日明氏要出的银钱,就是二十八万两。
就算是这样的庞大氏族,要拿出这么大的一笔钱,也绝非易事。
张氏听到这个数目,是当真昏了过去,明德元同样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吊着。
不少明氏人暗中得到这个消息,有些偷偷前来这里张望,都是面露惊色,也从来都没有人想到过,明楹居然当真与这位新君有这样的关联。
实在是出乎意料。
今夜的明氏家中,只怕是懊悔之声,唾骂之声夹杂。
明氏经此重创,数年之中都会沦为旁人笑柄。
余下的事情,傅怀砚皆交给了金鳞卫去处理,川柏面色淡漠地应是,在明氏一大家子的哭嚎之中也依然面不改色。
傅怀砚步伐随意地跟着明楹往外走去。
颍川地处江南以西,这里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在城的西南处有一座雪山,此时日落西山,恰好照亮了远处的山脊。
明氏当真沦为现今的局面,明楹心中的感触有点儿交杂,她恍然之际,突然听到傅怀砚站在自己的身侧,低声笑问道:“方才在明氏,污蔑孤的声名是吧?”
他稍稍俯身,就这么低眼看她。
明楹回神,她想了想,然后小声回道:“昨日的时候,难道皇兄不是性情凶恶,一意孤行,不听旁人劝阻吗?”
她看向他,不退不避,“……实话而已,怎么能算是败坏声名。”
作者有话说:
杳杳:你看看你所作所为,怎么就是败坏声名!
红包~
第90章
她这话说得认真, 仔细想来,也的确是无法反驳。
这就是还在气着。
明氏祖宅位置极好,视野开阔, 阶前临水, 侧方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山脊。
傅怀砚与她对视, “嗯?那皇妹若是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
“但是皇妹可要想清楚,”他靠得更近了一点,笑声有点闷, 声音也压得很低,“孤若是认下这个罪名的话, 日后,可得坐得更实些。”
在这个时候反将了一军。
明楹耳后的绯意迅速的蔓延了上来,半晌了才低声唤他的名字:“……傅怀砚!”
大概是怕被旁人听到, 所以声音不大, 只是也能听出来, 多半是当真气恼了。
傅怀砚看她现在的样子, 实在是像一只被人踩到毛茸茸尾巴的狸奴,张牙舞爪地竖起爪子, 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旁人。
他有点想继续逗下去,又怕把人惹恼了要哄许久,此时在两种后果之中思忖了一下。
傅怀砚想了片刻, 抬手捏了捏明楹的脸侧,揭过了这个话题,“好了。今日来明氏有没有受到委屈?”
真的要说委屈, 其实也谈不上。
明楹的脸侧被他压在手下。
其实今日前来明氏的时候, 她的确也想过明德元并不会轻易将父亲的旧物给自己, 但却并没有想到,明氏为了昧下那些东西,自己只是刚刚说了来意的时候,张氏就瞬间变了面色。
她知晓鸟为食亡,只是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些太过无耻。
明楹方才那点儿芜杂的情绪又涌上来,她垂了垂眼睑,小声道:“其实皇兄在身边,我并不会觉得委屈,只是……”
她在这里顿住。
明峥从前在明氏是天之骄子,是人人都要巴结的对象,是众人目光之中的焦点,而他为人亲和耿介,凡是旁人所求,力所能及的大多都不会推辞,可即便是这样,却也都在他逝去之后很快地烟消云散。
雪中送炭难,明楹也明白,所以这些人落井下石的行径,她也只会觉得厌恶,可若是父亲还在的话,只怕难免会很伤心。
庭前梨花树是父亲距离身死的前两年所亲手栽种,若是后来并没有被旁人砍掉的话,现今应该也已经亭亭如盖。
其实这些,也只是细枝末节,若是不刻意想起来的时候,并不会在意到,就像是一根细微的刺,平日里相安无事,被碰到了才突然有了烟熏火燎一般的痛感。
大概是被偏爱的时候,从前受到的那些委屈,都会在这个时候纤毫毕现的涌现出来。
从前她不说,只是因为觉得没有人在意。
傅怀砚低眼看了看她,随后手指微微抬起,川柏在几瞬之间就突然出现,躬身向傅怀砚行礼:“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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