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伸出手,嘴里发出“嚷嚷”类似的声音,阮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赶紧安抚他道:“爸,你放心,冉冉她没事,你把她保护得很好。”
秦正辉的确把冉冉保护得很好,滚下来的石头几乎都砸在他身上,要不是秦正辉,阮瑶实在不敢想象后果会怎么样。
只是冉冉吓坏了,被救援出来后一直守着爷爷,不吃不喝,直到刚才阮瑶和秦浪两人抵达医院,她才累得睡着过去。
秦正辉脸上出现了类似放心的神色,随即又看向秦浪,嘴巴挪动了好一会儿,从喉咙里蹦出句暗哑低沉的话:“对不起。”
秦浪的身子一僵,鼻子莫名一阵阵发酸,脸上却装作没事人一样:“你现在别说话,医生已经赶过来了,回头等身体好了你再说。”
秦正辉伤得很严重,这边的医学水平不高,医生不敢给他动手术,他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允许搬动,所以秦家动用了人脉,从京城那边请了专家过来,他姥姥顾教授也从老家赶过来,只是最快也要明天。
秦正辉手在半空有气无力挥动了两下:“当初……是我……钻牛角尖了,我不应该那样对你,你……能否原谅我?”
秦浪感觉喉咙好像被什么给噎住了,难受得发不出声音。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经好久没有去想,只是不想不代表忘记,就好像伤疤一样,就算好了,依然有疤痕在那里。
当年他觉得自己害死了母亲,一直活在内疚中,而他父亲的所作所为,把他进一步推向了深渊,如果不是他姥姥和顾家把他带走,或许现在就没有他了,他也不会遇到阮瑶,不会有秦冉那样可爱的女儿。
秦正辉迟迟没有等到回复,眼里的光彩渐渐暗淡了下去,仿佛身上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光了,他的手掉了下去。
就在他的手要碰到床边时,秦浪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哽咽道:“我早就原谅你了,你好好休息。”
秦正辉嘴角扯了扯,艰难扯出一个笑容,他突然扭头朝门口看去,眼睛再次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看到了自己牵着孙女的手去看大熊猫,大熊猫娇憨可爱,孙女亭亭玉立,孙女说他现在养她小,以后她养他老,等她长大就带他走遍祖国的五湖四海。
画面一变,孙女变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囡囡,粉妆玉琢,人一逗露出两个小酒窝,蜂蜜都没有她的笑容甜。
突然画面又一变,小孙女变成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少年,小少年瘦骨嶙峋,眼睛痴呆,他也跟着变年轻,指责小少年要是当初任性,他妈妈又怎么会出事,小少年在他的指责中捂着脑袋发出尖叫声。
他想过去阻止,可很快画面又变了,眼前的小少年变成了襁褓中的小婴儿,小家伙似乎刚睡醒,小脸蛋红扑扑的,露出没牙的笑容,突然他打了个喷嚏,把自己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妻子顾茵走了进来,把小家伙抱在怀里抱着轻轻摇了摇,小家伙在妈妈怀里停止了哭泣,打了个哈欠很快睡着了。
妻子抬头对他笑道:“我刚才想到了个名字——秦浪,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浪,希望这孩子在人生的道路上能勇往直前,永远不放弃信念,你觉得这名字如何?”
他看着妻子明媚的笑容,伸手拥住她和儿子,在她的额头上亲吻了下:“好,我们的儿子就叫秦浪。”
外面桂花飘香,风声摇曳,地板投下两个相拥的影子,屋内温馨而温暖。
秦正辉看着眼前的画面,最后吐出一句话:“她来了。”
秦浪下意识问道:“谁来了?”
只是秦正辉再也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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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辉就这样走了。
好在不是那十年,否则他们肯定没办法把遗体带回京城去。
秦冉哭成了个小泪人,从川省到京城,眼睛一直肿得跟核桃一般,看得阮瑶心疼死了,更让她担心的是秦冉的心里状态,因为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爷爷,如果不是她提出要去看大熊猫,爷爷也不会出事。
生命是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秦浪以前遭遇了这样的问题,没想到几十年后,秦冉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不过秦冉比秦浪幸运,有他们一对父母在身边不断地开解她,告诉她,整个事情是个意外,跟她无关,秦冉虽然很伤心,但还是渐渐把话给听进去了。
哄好小的,还有个大的需要人安慰。
自从秦正辉走后,秦浪一直很沉默,很冷静,但只有阮瑶这个跟他生活了多年的人才知道,他冷静的表面下,是强装的脆弱。
只是秦浪没说,她也没问,只是默默守在他身边。
回到京城后,他们处理了秦正辉的后事,又把婆婆顾茵的坟墓迁到新的墓园,让他们两夫妻合葬在一起。
弄完这些事情,秦浪就病倒了,来势汹汹,一下子发烧到40°。
她当时被吓了一跳,好在家里有其他人在,急忙送到医院打了一针后,温度终于降下来了,只是秦浪在睡梦中一直睡得很不安稳。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阮瑶坐在病床边昏昏欲睡,突然,秦浪在梦中喊了一声“妈”,声音有些凄厉,一下子把阮瑶的瞌睡虫给喊走了。
阮瑶握住他的手,喊了两声他的名字,可秦浪没有醒过来。
天空又一声响雷,闪电划破天际,泥石流造成了山体滑坡,石头和泥土从山上滚下来,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把山路旁的小汽车给掩埋了。
那汽车的驾驶座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秦浪的母亲顾茵。
秦浪目眦欲裂,对着被掩埋的汽车又叫了一声:“妈!”
“妈,我现在就过来救你!!”
他奔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他妈给救出来,一定要!
他像发疯一般,疯狂地用手挖着泥土,白嫩的手一下又一下刨开水泥,不一会儿指甲就布满了泥土,手指磨出了血,可他没有停下来。
这一次他一定要把妈妈给救出来,只要妈妈没死,他的家就不会破碎,爸爸不会几十年过得如同活死人,他不用一直活在内疚中,姥姥也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的手指头全部都被磨破了,血染红了泥土,大雨如豆子打在他脸上,可这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眼前的泥土被他挖开了一个大洞,他喊着妈妈,然后把她从车里救了出来。
妈妈跟记忆中一样,还是那么漂亮明媚,穿着一条蓝色旗袍,头上的大波浪挽成了一个半髻,看到他,她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小三儿,妈妈的乖宝,过来妈妈这里。”
他几十年没见过了妈妈了,此时听到妈妈的呼唤,只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却迟迟不敢过去。
顾茵宽容一笑,迈着优雅的步伐走过来,把他拥进怀里,熟悉的怀抱,差点没让秦浪流下眼泪来。
这个怀抱,他想念了太多年。
顾茵掏出手帕温柔地给他擦拭手上的淤泥:“小三儿,妈妈知道你一直没有放下,但妈妈的死是个意外,与你无关,你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是时候放下了。”
秦浪想说话,但喉咙好像被什么哽着,只喊了一声“妈”,其他就说不出了。
顾茵帮他把手指擦干净,又摸了摸他的脸:“小三儿,妈妈很想看着你长大,看你结婚生子,我听你爸爸说了,我们的孙女冉冉是那样可爱,你会帮我守护她好好长大的,对吧?”
沐浴在妈妈期待的眼神里,秦浪不受控制点了点头。
顾茵又笑了,她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仿佛阳光都没有她的笑容灿烂。
她站起来握住秦浪的手,拉着他往前走,秦浪心里疑惑她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
就见眼前景色一变,他们一下子穿越了时空来到秦正辉去世时的那间医院。
此时秦正辉正呆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顾茵脚下的高跟鞋在走廊上发出脆亮的声音,秦正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迷惑的表情豁然开朗。
他站起来奔过来,紧紧握住顾茵的手:“你终于来接我了。”
只是他已经变成了老头儿,顾茵还是那么漂亮,她会不会嫌弃他这个样子?
仿佛看出了他的担忧,顾茵红唇一勾,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嗯,我来接你了。”
两人对视,眼里只有彼此,秦浪一下子成了最闪亮的电灯泡。
看两人要走,秦浪急忙跟了上去:“爸,我其实……早就原谅你了。”
他一开始是介意的,可后来秦正辉辞掉工作到基地给他们带孩子,把秦冉照顾得那么好,最后还用生命护住了秦冉,直到他走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他其实早已经不恨他了。
秦正辉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我知道,爸爸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你不要再跟过来了,你应该回去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正在等你。”
“回去吧。”顾茵也回过身来摆摆手。
说完两人再次相视一笑,然后握着手朝远处走去。
秦正辉摸着自己的脸问道:“我的样子是不是变得很丑?”
顾茵红唇一勾,艳丽如玫瑰:“是有点丑,不过只要你还是你,我就不嫌弃你。”
一阵阴风吹过,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爸!妈!”
秦浪喊了一声从梦中醒过来,然后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眼底满是担忧。
“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来,我就要去叫医生了。”
阮瑶拿出手帕擦拭他额头的冷汗,高高提起的心这才落下地来。
看到她被自己握得发红的手腕,秦浪眼底闪过一抹内疚:“握疼你了吗?你应该把我叫醒的。”
“我没事。”阮瑶扶他坐起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我刚才喊了你好多声,只是你一直没醒过来,你梦见什么了?”
秦浪:“我梦见回到七岁那年,我把我妈从汽车里救了出来,她和我爸一起走了。”
回想起梦中的情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阮瑶挑眉:“那你刚才不会是想跟着爸妈一起走吧?”
秦浪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没有,我只是想跟他们多呆一点时间,但从来没想过要跟他们走,因为我答应过你,要牵着你的手一起走到白头。”
你未老,我又怎么舍得先走?
阮瑶勾唇笑,手指滑进他指缝间,两人十指交缠。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阮瑶朝窗口看去,笑道:“下雪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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