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并不当回事。
他堂堂的北威侯府,什么都可以不当回事。
不过自那之后,他开始比从前更加频繁地关注周明觉,上回黎家的马球会他带出来见人的那个妻子,他觉得有点意思。
夫妻俩看上去无甚感情的样子,那女人站在周明觉身边的模样,还不如站在五公主同黎五姑娘身边来的开心。
后来,果然没过多久,他派去暗中盯着周家的人就告诉他,周明觉的妻子跑了。
跑了。
这定是他此生听过关于周明觉最大的笑话。
别人家就算是要跑,也只是个小妾通房什么的跑了,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居然还能跑了。
他在那日下朝之后,实在忍不住嘲笑了几句姓周的。
那时的他也不曾想到,自己将来也会跟他走上一模一样的路。
也不对,他甚至还没有周明觉幸运,他甚至连人都没有拥有过。
瑜珠啊,他轻舒了口气,怎么她偏偏是周明觉的妻子,怎么她偏偏就那么固执。
不过也幸好她没有跟他,他想,否则今时今日被捕入狱的,便有她的一份。
他知道,如今周明觉一定会护好她,即便皇帝已经知道她跟着他一道杀了褚长势,但周明觉一定会豁出全部身家性命去保护她。
一个男人对于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爱护,没有比同身为男人、同样觊觎着这个女人的他更清楚的了。
只是可惜,他想要一套她铺子里的衣裳,终究是没有福气。
日后的周明觉会有福气穿上吗?他颇带着点怨念地想。
定是会的,瑜珠其实并不是个多么冷血的人,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强。
因为软弱,因为害怕,所以自打褚长势一事后,她便不愿意再与他深交,钱塘过后,便更加加重了她的这等想法;而同样是因为软弱,同样是因为害怕,所以她也不愿意重蹈当年覆辙,选择再次原谅周明觉。
可是当她知道周明觉都为她做了什么之后,他想,她大抵便会答应回到他身边了。
回去也好,往后余生,至少有人能一直护着她。
他留下了遗憾,总该有人要替他圆满。
他抬头,瞧了眼如今外边的天色,牢房的窄窗,还没有他的半个头大,能看到的景象也十分有限,昏暗晦涩。
他想起了那日,父亲还有姑母特地将自己叫去的场景。
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坐在一起,却非家宴,而是无尽的沉默。
“淮安,若是能舍弃我们两家,保住太子……”往日里最是雷厉风行的小姑母,说出此话的时候都是欲言又止。
“行啊。”他只能表现的故作轻松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知会一声就是。”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父亲看向自己的眼神,半是震惊,半是迷茫,他们永远只当他是个莽撞且放肆的混蛋,当他这些年在东宫碌碌无为,除了给家中惹麻烦,其他正事一件都不会干。
可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算盘。
甚至知道他在悄悄囤兵囤粮这种消息,都是他们自己放出去的。
牺牲的不过是一个他,再多也不过是个北威侯府,加上一个鲁国公府,得到的,却是太子再没有外戚干政的担忧,是皇帝终于可以放下防备的信任。
助太子登基,他们家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一家人在征得他的同意后,又坐在厅中商量了一整夜,本来那个夜里,他该去找瑜珠的,但是他没有去成。
他也不知道那个夜里瑜珠在做什么,会在想他吗?大抵是不会的,只求她,千万别是在同那个与周明觉有几分相像的面首调情就好。
他情愿那人是周明觉,也不要是一个什么都不配的面首。
那样会叫他觉得自己很难堪,觉得自己难得真心实意的情感,都成了一场笑话。
他直到翌日清晨才被爹娘他们放出门,迎着朝阳的步伐想尽力迈得轻盈,却无奈越来越沉重。
爹娘要他留在家中,一道用个早膳,他却只想去找瑜珠,求她收留自己一顿。
他已经知道,那兴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所以他贪得无厌,在吃了一顿饭之后,还想要一件衣裳。
如若不能穿上,他想,那烧给自己也是可以的。
不知道人在地底下,能不能真的收到阳间烧来的东西,他还有很多想要的,可是都说给瑜珠,他觉得她马上就该起疑心了。
就叫她这样与他保持着距离,其实也挺好的,那样,得知他死讯的时候,她也不至于为他哭得太凄惨。
瑜珠。
他在铺子前回头的最后一眼,看见她怀里抱的还是刚为自己算过价钱的算盘。
她还不知道,那笔钱,他大抵是再也不能付给她了。
就再吃一次白食吧,他回头,走的坦荡。
—
被拽回思绪的时候,正是换班后的狱卒鬼鬼祟祟过来,扔给他一把刀片的时候。
皇帝要将他午时斩首,他才不要。自我了断都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下头颅来的体面。
他掐着手指头,算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五了,而瑜珠恰二十二,他早投胎这几年,不知道下辈子,能不能也早点碰见她。
至少得比周明觉早吧?
他望着外边的天色,暗自瞎想。
手中的刀片越陷越深,渐渐的,血肉模糊成一片。
他的盛夏,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提前过去了。!
95
周渡醒来的时候,头顶仍旧一片昏暗。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在哪里,他只记得,他闭眼前,把所有一切都跟瑜珠还有孩子们交代仔细了,他应当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可他好像还没死透,他还能察觉到自己轻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他握了握拳头,手心也还是有温热有力的。
只是头晕。
他闭目,回想自己闭眼前的种种,确认自己如今还活着,那瑜珠呢?孩子们呢?他们是还舍不得他死,又为他请了宫中的太医来续命吗?
他头疼的厉害。
想叫人过来,握紧了力气去摇床前的铃铛,却发现,床前根本已经没有铃铛。
怎么回事?
他脑海有一霎的空白,眼睛陡然睁开,敏锐地去观察周遭。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要看清什么却都难得很。
周渡平躺在榻上,再度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松开,再握紧。
再松开,再握紧。
是他的拳头没有错,可根本不该是已经风烛残年的他的拳头。
他已经七十九了,和瑜珠一起生儿育女,过了大半辈子,拳头再怎么有劲,也不会是跟自己尚还年轻的孙儿一个力道,像他回到了二十岁。
等等,回到了二十岁——
周渡思绪顿时清醒。
所以,他是回到了二十岁?
他有些不可置信,觉得这种猜测太过荒唐,但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说明他这种突然的精神矍砾与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也不是照到这种程度。
思及此处,他再躺不下去,起身非要一探究竟。
他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屋中的小片地方,借着这点亮光,一步一步向前,打开自己窥探梦境的大门。
没有错,这是他当年还在周家做大少爷时候的屋子,照屋子的陈列与摆设来看,这时候瑜珠都还没嫁过来,屋里全是他一个人的东西。
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屋中的小书桌前坐下,想依据书桌上摆放的东西,看看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一年。
“成嘉十三年,钱塘江家,纵火案……”
他喃喃地念着桌上摊开的内容。
成嘉十三年,也就是瑜珠刚来周家的这一年。
周渡屏住了呼吸,不可控制地颤着手,继续往下看。
当年江家的那桩事,背后牵连甚广,包含禇家在内的一众党羽,都被他查出在此案中有或大或小的牵连,不至于被抄家灭族,但也起码会受到皇帝的敲打。
他一个个看下去,看到自己用朱笔所注的一个个批注,渐渐明白,自己究竟是回到了哪一年,哪一日。
是成嘉十三年,他见瑜珠尚还为数不多的时候。
若没记错,这个白日,他当还正见过瑜珠。
因为朝堂上禇家的案子暂告一段落,所以祖母要他把江家发生火宅的前因后果都告知与她,还她一个明白。
他靠在椅背上,对着面前这一切,既觉得荒唐,又觉得欣喜。
他临死前,是曾盼望过能与瑜珠回到一开始相遇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曾真的做错什么,也还不曾叫她在家里真的受过什么苦,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的瑜珠,这一生跟着他受了不少罪。初去西北那年,她因受不了那里的气候,便屡次三番生病,绵绵身为一个孩子,都比她的身子要坚强。
还容易熬了两年适应了,他们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生第二胎的过程不比生绵绵的时候轻松,周渡那时便想,不论这一胎生下来是男是女,他都不会再叫瑜珠生孩子,不会再要她受半分苦。
万幸这一胎生下来是男孩儿。瑜珠又花了好几年才养回到从前的身子。
等到一家人回京后,她见到人家家里动不动就是四五个孩子,更有甚者,还有老六老七的,便又开始动心思。
她自幼失怙,同时没了父亲和母亲,对于亲人的依赖比旁人要多得多。她想要亲人,想要许多许多的亲人。
周渡没办法,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只要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总算是没闹什么幺蛾子,平平安安地从他母亲肚子里出生了。
自此,他和瑜珠便再没了别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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