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愤怒地大喊:“智将,你怎么能因为别人的话怀疑主上?”
他缓缓地去望,看见有人表情怨恨,有人神色踌躇,更多的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什么。
他这一生,为魏延所折服,甘愿当他的走狗,但同样的,也有许多人被他折服,情愿为他奔赴刀山火海。
放在往日里,他会呵斥他们,道他们心里应该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魏延。可此时此刻,他却自私地盼着,那些人对他的话阳奉阴违,实际上还是在以他马首是瞻。
他的目光又从似乎倒在了女子身侧的顾文堂身上扫过,咬了咬牙。
依旧怨恨他——明明可以不在意他这种小角色,却仍旧要将最不堪的真相揭给他看,要他为多年替仇人鞍前马后而遭受诛心的痛苦;明明他素日里最讲义气,可如今要死了,却要将一众兄弟都拖下沼泽,忍受更长久的煎熬……
能明显感受到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慧恩耗尽最后的气力,忽地朝天大喊:“周盘为何会背叛您,现在我知晓了!当年李家村被海寇侵袭的事情,也是您做的吧!我只恨顾相没有早些告诉我真相!却原来,时至今日,我的痛苦都是主子你给的!若非如此,王妃……”
话未毕,慧恩忽然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
原是面前人忽地一言不发地上前将剑柄又往前狠狠一推,神色却看不出丝毫动摇。
他冷冷地开口:“阵前扰乱军心者,诛杀!”
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让一众黑衣人们都瞧见了其陌生的一面。
王妃……
王妃如何?
有人在深思慧恩未尽的话,只可惜如今人已身亡,倒是再也不能去询问。
但也有一些人,默默地红了眼睛。
李家村一役,边境渔民损失惨重,村子里的成年人更是几乎死绝,只留下了几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们只知道,当时郕王与海寇勾结,纵容海寇侵袭海岸线,搜刮边境渔民家中钱财。但几个渔民,在朝廷眼里哪里值什么钱,最重要的是,当时陈家二老爷一家子在李家村歇脚,也被海寇残忍杀害了,朝廷听到消息,这才重视了起来。
郕王被查了个底掉,可最终因为是皇帝的儿子,只是爵位被降了一等,在京城里赋闲,没有机会再当皇帝了。
李家村的遗孤们越长大越恨朝廷,更感激佩服不仅收留了他们,且自记事以来便在不停地与海寇做对的魏延——这才是朝廷该有的明主,而非老皇帝亲手指定的继承人,听闻脾气和他如出一辙的小皇帝。
慧恩与他们身世如出一辙的可怜,更比他们聪慧许多,能在主上面前说得上话,平日里,也数他对他们最和颜悦色。
长年累月之下,这些人对慧恩的感情倒超过了对魏延的。
此刻,竟听得慧恩说,一切都是主上的圈套!
有人开始动摇了。
模模糊糊地想起,似乎郕王在李家村惨案之前,边境的渔民并没有遭受过这么严重的侵袭,也很少死人。难道,真是主上为了给自己谋前程,用这么多条人命,捏住他亲哥哥的软肋将人拉下马?
怀疑并不足以让人如慧恩般立刻就对旧主刀剑相向,大多数人少了些果决。
可看见主上这般毫无留情地将昔日里最看重的慧恩杀死,并不给他任何改错的机会,到底是让大部分人心寒了。
更多的人不由想起,那个最为忠肝义胆的周盘,当日怎么会在京城待了些许时日便变了心志,一心嚷嚷着找主上复仇呢?
人心不稳没有让魏延有丝毫的动摇,他一向视他们如蝼蚁,蝼蚁若是起了反叛之心,杀了便是。世间蝼蚁千千万,没了他们,总还有旁的人飞蛾扑火般地等着为他效力。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趁他病要他命,彻底除了顾文堂这个心腹大患。
然而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林间便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现了身。
平静如水的魏延不知看见了什么,骤然变得狂躁起来。
晏安宁正紧紧地抱着顾文堂,心里也不太明白。
来的人不过十数人,并不足以彻底让魏延的人马落入下风,他为何要这般惊慌?
“你想要做什么?”魏延绷紧了脸,目光冰冷如蛇地望过来。
顾文堂扯了扯嘴角,面色发白,声音却可以发出来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今日我要是死了,我准备让她殉葬。”
“你敢!”魏延目眦欲裂,如同随时要暴走的狮子:“她是我的人,你休想动她一根汗毛!”她是他的领地,绝不容许任何人觊觎或是伤害,这是对他君主威严的冒犯!
“你威胁不了一个将死之人。”
平静的语气几乎将魏延的心理防线击溃,他用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看着他,嘴里却道:“你不觉得无耻吗?用一个女子的性命来威胁我!”
“彼此彼此。”他觉得,但此时此刻,他更想活着离开。因为,伏在他身上的小姑娘看起来伤心得准备随时跟着他去了。
“呵呵。”魏延冷笑一声,怀疑地开口:“你真能对她下手?你们自小一起长大,论情分,不比那人少。”
顾文堂眉头微微上挑:“那你可以试一试。”又垂眸一笑:“你也说了,是和那人比,可那人,已经死了啊。”
这句话让魏延骤然色变。
镇海王过世后,他们二人的性情在对方眼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他。
若是在十年前,他能打包票他绝对不会对陈望舒下手,可眼下,他却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骤然出现的援兵不足以让他束手就擒,可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因为这股力量,他原原本本地交给了陈望舒,除了她的令牌,没人调动。令牌在顾文堂手里,那相当于陈望舒的性命也被他拿捏在了手心了。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魏延闭了闭眼,扬起了手:“放人。”
*
晏安宁立在庭院中央,绣着漂亮纹路的罗裙此时浸染上了大片的鲜血。
是顾文堂的鲜血。
离去时虽然成功地从魏延手里讨来了解药,可舟车劳顿之下,他原本就很长的伤痕又裂开了几分。她片刻也不愿意撒手,简直要成了血人。
招儿看着自家姑娘自从下了马车看大夫们鱼贯着进去诊治相爷便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闺阁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姑娘,何曾受到过今日这般惊吓?连她都觉得要去了半条命了,更何况她家姑娘?
她担忧地在她耳边小声劝:“姑娘,去换身衣服吧,也自在些……”
自在?
她哪有资格自在呢?
晏安宁自嘲地想。
起初她千方百计地勾引于他,求的就是一份性命不握在他人手上的自在。她对他,充满了算计与利用,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就瞧不出来呢?怎么就肯为了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毫不犹豫地挡下毒剑呢?
她没有动弹,招儿欲言又止地看了她许久,最后也只能陪着她一块儿站着。
似乎有血水在她眼前晃过,她捏紧了衣袖,咬了咬唇:难道解了毒,仍旧还是止不住血吗?江州府的大夫怎生这样无能?
有人神色慌张地进了庭院,见到染满了血迹的晏安宁几乎昏倒,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教训就响了起来:“你做什么要自作主张?若非是你,相爷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是那个老头闵大夫。
年纪一大把,却丝毫不顾仪态地惊慌奔来,看见她便是满肚子的怨气。
招儿还是头一次见相爷身边的人敢这么和姑娘说话,她气得面色发白:“你这老头好生无礼!我家姑娘若不是跟着相爷,也不会受这等无妄之灾!今日那人,明摆着就是相爷的仇家……”
“大夫。”晏安宁却面色平静地拦住了她,然后规规矩矩地给闵百岁行了一礼:“闵大夫,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他若是能活,我的性命都不要紧,您要如何打骂更是无妨。”
满腔怒气的闵百岁愣住了,旋即不再理睬她,提着药箱匆匆忙忙地奔了进去。
屋子里响起老头不耐烦的赶人声:“废物!你们这群废物,连个止血都做不好,都给我滚!”
真是个暴脾气的老头儿。
招儿暗暗腹诽,但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都说艺高人胆大,有这么大的脾气,应该能将相爷救活吧……
大约等了快两盏茶的时间,里头才传来闵百岁如释重负的声音:“行了,没大碍了,等着相爷醒来就是。”
过了危急关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好家伙,他怎么朝未来的相爷夫人发脾气了?
等相爷醒来,这小丫头该不会给他告上一状吧?
他摸了摸胡须,暗暗想着她方才的话……大抵不是个小肚鸡肠的。
庭院里,晏安宁听到这番话,终于展颜一笑。
招儿也松了口气:“姑娘,我们回……”
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的女子直直地倒了下来。
“姑娘!”
“嘶!”
闵百岁被吓了一跳,惊得无知无觉地拽下了好几根胡子,这才有了痛觉。
却来不及去管这些细枝末节,拎着药箱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坏了,该不会是被他气着了吧?
这头刚救活一个,那位主儿要再出什么事,以相爷护短的性子,醒来岂不是要生吃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顾文堂再醒来时,窗外已是白莹莹的亮色。
他没有动弹,目光落在伏在床头呼吸清浅的人儿身上。
从来是规规矩矩不肯让外人拿捏住错处的小姑娘,此时乌鸦鸦的青丝如瀑般垂散,尖尖小脸如梨花雪白,衬得那朱红樱唇更舔艳色,落入眼底让人生出说不出的怜爱之心。只是她身上的衣物实在是单薄了些……
念头转过,才发觉自个儿右手竟牢牢攥着那纤白指尖,原是他逼得人家寸步不离。
于是笑笑松了手,哪知那姑娘竟很快察觉,长睫颤颤几息便睁开了眼,对上他的脸时,有片刻没能回神。
“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笑声低沉懒慢,目光难掩柔情。
本就是温和儒雅的人,病中独有的一丝喑哑让他开口的语调更如经年的美酒般醇厚,落入耳中只让人觉得从心尖到指尖都变得酥软。
晏安宁却只是怔怔然望着他良久,久到经年身居高位的年长者心绪都变得莫名夹杂一丝紧张时,忽地一言不发地扑到了他身上。
他眉峰讶异地微微上挑,伤口被她的动作牵动了些许,不由吃痛得低低“嘶”了一声。
怀里的人立时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弹坐了起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无措。
“我怎么总是这样不小心?总是牵累你……”一串串泪珠从长睫上无声地滚落,可抽噎的动作却如同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名为歉意的情绪似乎如潮水般将眼前的人淹没了。
顾文堂很少见到这样的晏安宁。
大多数时候,她落在他眼里的模样都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颦一笑动人心魄,每一瞬都如同稀世珍品般想让他悉心收藏起来。他身边的亲人也都对她赞赏有加,似乎每个人都能与她舒服地相处。
然而顾文堂深知人生来便是有缺陷的,若能面面俱到让所有人舒心,想来一定经过了让自己不舒心的转变或是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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