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吃人的宋家,没有银钱却是寸步难行的。
趁着气氛正好,她大着胆子,软着语调道:“康哥儿不过是运气好,妾身倒是觉得,咱们家与其做生丝的生意,不如揽下几艘商船,届时开了埠,任凭是做什么生意的,还不是要看咱们的眼色?”
宋镇眯了眯眼睛,却兴趣缺缺:“如今坊间人人皆知,此时高价赁船,想也未必能讨到多大的甜头。”
“您有所不知……”晏婉宁却面露得色,笑吟吟道:“那渡口的船坞,停了两艘废弃多年的大船,只消请城中能人巧匠修缮一二,便可经用。”
宋镇听出了话音,奇道:“此事你已周全了?”
她嫁来漳城不久,从前又是个只知道吟诗弄月的闺阁女子,宋镇倒很难想象她能在短时间内搜罗人办成了这种大事。
“妾身人微言轻,不过是借着您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她轻轻地笑,觑着宋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先前康哥儿来求我,我便动了心思,只是那消息到底做不得准,也没敢同您提起。这主意是妾身妇人之见,若是您觉得不妥当,尽管将那些人遣走便是,便当是妾身花钱买了个教训。”
一番话说得宋镇极为熨帖。
他向来看重家族兴衰,因而当年花了大功夫为长子求娶阁臣家的姑娘,只可惜胡氏虽能干,却一门心思向着胡家,遇到两家有利益冲突时,权衡之下的结果不消多言。
晏氏从前风评不佳,如今看来,却是实心实意为宋家打算的,颇得他心意。
“这事你办得不错。”宋镇满意地笑了,手掌托住女子细腰往怀里揉了一把,宽袖掩住其间旖旎,却惹得娇客轻呼一声。
于是口中低声告诫:“这是在外头,婉儿可勿要失态。”
惹得女子风情款款地瞋来一眼,心头更添几分火热。
这晏氏虽有颇多献媚讨宠的勾栏之态,于此时的他心里,竟也是颇为受用的——原配发妻在世时,早已练就了一副当家主母的老辣威严之态,如今再看怀中娇靥年轻青涩之态,当真是新鲜又得宜。
宋镇把玩着那掬细腰:“往后的事便由我过目,你既然也有心,那其中一艘便用你的名义买下,届时进项便是你这小妮的。”心中却思忖着,既笼络了人来,区区两艘实在辱了宋家气度,若要大赚一笔,须得有更多的商船才是。
晏婉宁双颊如飞霞,心中却大松一口气。
宋镇此人重利,却也守着门风规矩,瞧不上她的嫁妆银子。可那丢了的钱却是有账可查的,若是不及时补齐,日后被人抖落出来免不了麻烦。她手里剩下的钱哪里还够修缮什么商船,要是宋镇不接手,此番她还得丢大脸。
幸好。
想起那拱手让人的大笔银钱,不由暗暗咬牙:日后等她拢住宋家的权柄,别让她再瞧见那歹人,否则,她定要让他们把命都交代在漳城!
*
不过是十余日的光景,整个漳城便犹如烧沸了的开水一般,咕咚咕咚地闹腾起来。
漳城内各方大商贾风云涌动,亦有不少临县坐商想来凑热闹,一场强龙与地头蛇的风云际会,在暗处里悄然发生。
外邦亦有探子悄悄打听,若有商船停靠,税银几何?
只是这漳城的父母官任期将满,似乎眼瞧着这功绩落不到他头上,问起来皆是语焉不详,托辞是朝廷未有明令不敢擅专,惹得不少人败兴而归。饶是如此,仍旧没能止住众人雨后春笋般疯涌的心思。
然而某一夜,渡口忽地杀生震天,许多年不曾在漳城上岸的海寇忽地像商量好了一般,集了百人之数,火把在夜色里燃亮了半片天。
卫所属官似乎许久没见过这场面,也吓得慌了神,一时之间竟不敢应战,派了小兵拿着令牌去府城求援,盼着能以多敌少。
百姓们吓得肝胆欲裂,瑟缩躲在家中,看着衙门的官兵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才稍微松了口气。
谁知海寇并未入城,只一心扫劫码头的诸多货仓,等铁骑赶到力所不逮,便又索性将带不走的点了火烧了,这才狞笑着登了船扬长而去。
听闻消息后赶到的晏康几乎目眦欲裂。
这一次侵袭,他的生丝起码有四成损失!
有心向护卫城池不力的卫所讨个说法,对方对着他们这些商贾却并无好颜色,冷着脸道:“还不知百姓有无伤亡,尔等贱商倒还记挂着些许银钱!勿要久留,否则别怪刀枪无眼!”
操着地方口音的新兵蛋子,哪里管眼前人是不是什么大行商的少主,一口大义凛然的大道理气得晏康面皮发青,却什么硬话都不敢说,只能拂袖而去。
待官兵清点伤亡情况后,晏康更是气得吐血——百姓哪里有什么损失,损失最大的就是在渡口包了众多货仓的他!那些卫所官兵迟迟不敢应战,倒是敢冲着他耍威风!
对卫所的声讨在此后的几日自是甚嚣尘上,但蒙在所有原先盯着漳城渡口的商人们心上的,是另一层更加隐晦的阴影:漳城卫如此行事,倘若日后每每他们要出海时海寇们都来劫掠一趟,他们还能安生做生意吗?
对于有意在漳城停靠的外邦商贾而言,更是惊雷一道:连漳城的安宁都无法保证,他们的商船若在海上行驶时受了侵袭,没着没落也没人救援,只怕生意做不成,还得葬身鱼腹了……
漳城卫在此事后自是受了训诫,但更让行商们绝望的还在后头。
三日后,原本对开埠一事不甚热衷的县令忽地宣布,要公布漳城对外通商的诸多细则。
众人挤在县衙前头看了半晌,皆是脸上沉沉,面色难看。
这细则,活像是皇帝陛下硬逼着县令写,对方写出来的用来应付皇恩的东西。
对外税收方面,不论材质不论物件,抽成都极高,对内,却道售卖的东西要彰显大魏风范,不可以次充好来牟取暴利,且非官商出海,对每件物什的数量都有严苛的要求。
这哪里是做生意?倒更像是皇家使臣出使属国,用无数珍奇低廉卖给甚至赐给属国,向外邦炫耀大魏国力,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
见此态势,原本在海寇侵袭一事后还心存侥幸的商贾们顿时败兴而归,对开埠一事彻底不抱希望了。
如此开埠,同只开了个朝廷允许的狗洞又有什么区别?倒还不如安安生生地做大魏境内的生意。
有人能及时抽身,有人却几近发疯。
自打海寇侵袭一事,生丝的价格便从六两银子的高价一路走低,而今日县衙张贴了告示后,更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几乎腰斩,跌到了二两银子的低价。
晏康脸色铁青地在书房踱来踱去,怎么也没料想到从前花团锦簇的大好局面会在短短几日内变成这样。
他恨极了那只会做表面功夫的狗官,不甘心地问长随:“方大人还有多久回京?”
长随垂首:“即便是走了,后来的县官恐怕也得数月之久才能接手。旁的州县,时隔一年才有正官上任的也是有的。且……”他犹豫着,像是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除了漳城,其余的几处临海城池,与漳城的章法也别无二致。”
大魏禁海多年,在任的官员哪里干过这样的差事,或是如方维安一般懒政,或是有心也难做好,只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远离天子,更是难如津门一般事事顺利。
晏康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去,有些颓丧地抓了抓头发:“那如今,我们该如何?”
这二两银子,已经和他收购这批生丝的价格相差无几了。更遑论,他先前折损了四成,还花了大价钱包下了胡家手里的货仓,折算起来,亏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简直想当个鹌鹑,继续坐拥许多生丝,或许日后还有涨起来脱手的机会。可长随的话却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少主,若是不及时脱手,日后若是亏得更多……等老爷寿宴之时,只怕……”
他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是啊,还有晏安宁在一旁虎视眈眈呢,这样大笔的银钱在他手里亏得越多,只怕她发难起来他在父亲面前就越难抬头……
他咬了咬牙:“尽快去寻人,将这批生丝卖出去。还有……那些货仓,也都转让出。”
没了生丝的机遇,他还得继续从旁的地方找生财之道压过晏安宁,不能将现银都固在这些如今和废弃了没什么两样的货仓上头。
到了第二日,生丝的价格竟又跌了一半。
晏康越发心慌意乱,好在很快他就用九钱银子的价格联系到了一个外地的行商,对方似乎过于乐天,还认为在生丝一道上有利可图,大手一挥便拟定了转让的契书。
他只在心里暗暗笑他是外地人不知晓行情,面上只道自己是急需银子才让利出手,哄得对方眉开眼笑,清点过后很快就拿到了卖生丝的银子。
至此,他才大松一口气。
好在算是保全了大半的本钱,不至于血本无归。卖出后看着愈发一路走低的生丝价格,他才感觉心情好了一些。看来,比他蠢的也还是大有人在嘛。
但这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因为两方人马很快就上门来挑事了。一方是见他吃了败仗幸灾乐祸的晏安宁,另一方……竟然是听了他的话包下了一艘商船的晏婉宁。
他被两个亲生妹妹气得倒仰,更没心思去安慰泼妇般的晏婉宁——他自己尚且还割了肉,又不是存心坑害她,要怪,只能怪她爱跟风罢了。
但这两个血亲对这件事的关注让他想到了不曾踏足漳城的父亲,心中一时开始惶恐。父亲向来爱逐利,也不知此番有没有动作。若是他那时也看好漳城,囤积了些货物,那他这回也不至于太丢脸。可若是没有……
晏康心中沉沉,拿不准晏樊的心思。
父亲寿宴将至,他得做好准备,应对晏安宁的发难才是啊。
作者有话说:
笙笙友情提示:理财有风险,你不理财,财不离你!(别问,问就是曾经血本无归!)
第107章
枝头的桂花开到荼蘑之际,便到了晏樊的寿辰。
晏樊的年纪并不算老,但江州一带商贾人家素来讲排场,晏家上无尊长,作为顶梁柱的晏家家主便要挑起这撑场面的事由来。
漳城开埠一事黯淡收场,府城县城的行商们也正焦头烂额,值此良机,倒是可以多方探听消息,以图后效。
于是这一日一大早,晏家便宾客如云来,恭贺声丝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一辆华盖翠帷马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停在了晏府门前。
门前候着的一位穿金戴银的婆子立时眼前一亮,招呼着门人置下马石,又小心地扶了那人下车,一张娇艳又不失清丽的面孔便现于人前。
“这位是……”有人在人群中低低地询问,不多时便得了答案。
原是晏家老爷的嫡长女。
“便是那位在漳城同晏康斗得寸步不让的小姑娘?”
江州府历来有男女通商不忌的传统,但在外有些名声的女商贾鲜有这般年轻的。更有传闻道这晏大姑娘自幼养在京城深闺,不曾在晏老爷跟前习得一星半点的本事,如此一来,不免让人高看几分。
然而这话题并未继续太久,毕竟,据说晏家在这次的开埠之事上并未占得什么便宜。这小姑娘纵然有同男丁一争高低的胆量,却总也逃不过“输家”二字。
对这些争利的商人而言,没有太多关注的价值。
晏安宁并无心思理会旁人的观感,此刻她细眉微敛,听得郑妈妈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姑娘,前夜,那小妇不知怎的回府了,昨个儿一日,老爷也没发话赶她回庄子上去……”
能得郑妈妈这般如临大敌,偏口气又不屑轻蔑的,唯有成氏一人罢了。
“我知晓了,多谢您提醒。”她语气轻缓,眉眼之间似并无太多波动,只裙裾款摆的幅度微微加快了些,片刻后,才恢复如常。
过了垂花门,晏安宁便见到了跟在族长夫人林氏身后迎来送往的成氏。
数月不见,她似乎全然敛去了从前把持内宅的尊贵与骄傲,一袭桃红色的锦缎褙子,玉白的缃裙,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氏身后,一副甘当陪衬的模样。
林氏在身侧婢女的提醒下很快也看了过来,笑着朝她招手:“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快过来,让伯祖母瞧瞧!”
林氏是个半百的妇人,夹杂着不少银丝的头发规规整整地梳成圆髻,发髻上斜插一对赤金寿簪,面如满月,慈眉善目。
晏安宁听了便笑着朝她福了一礼,却并未依言上前与这老太太亲近,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的亭子内落座,眸色淡淡的。
这样的场合,先前气势汹汹将成氏赶去庄子的族长却派了他家夫人带着成氏行走,显然,他们是朝成氏这一支低头了。
林氏瞧她态度客气却疏离,心间微微有些遗憾,却也没再说什么。她爹是个穷秀才,人穷志却不短,所以她从来是看不上成氏这种烟花女子的,对于自幼失恃的晏安宁,也是颇有怜爱之心,当日晏家对成氏的骤然发难,其实也有她的评议在里头起作用。
只可惜先头那位江氏是个福浅的,连个哥儿都没留下就撒手人寰……
晏家这偌大的产业,将来还不是都得落在晏康手里?那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联合着他那嫁了宋家的姊妹,阴招尽出地将他们架在火上烤,她这把老骨头顶得住,可那些没出息的儿孙却是耳根子软的……
无可奈何,只得应下这一桩没脸面的事,外人瞧上去,倒像是他们家先前曲解了成氏似的。
林氏心间又气又恨,面上却早练就了泰然自若的气度,只不动声色地看了随行婢女一眼。
不多时,安然端坐的晏安宁便在糕点下头发现了一张小字条。
“拟宣康后继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