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煦找不到答案。
尹毓华细微的声响在他短暂的困惑中忽然变化,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咯咯低笑,刘煦霎时毛骨悚然,他伸手想要去抱住尹毓华,像从前一样告诉她自己会陪在她的身边,让他们重新开始,可是一阵尖锐的剧痛却从眼睛传遍全身。
刘煦顺着疼痛的源头摸到自己右眼的眼眶里插着一根滑润犹如玉石的利器,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尹毓华头上的那支玉簪。
第248章
卓思衡只在九年前宫变当日在宫中奔跑过一次,九年后,他再次跑在这条仿佛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甬道之上,胸腔似乎都要被惊慌的心撞开一道裂缝。
他奔至中宫,这里不是他一个外臣能来的地方,然而没有人阻拦他,宫中随处可见的禁军都在封锁宫室,而这里也不止他一个外臣。
“我在天章殿等候面圣,谁知出了这样的事。”虞雍见卓思衡赶来时面孔惊白,却也来不及待他恢复急喘与惊慌,情势所迫,必须交待清楚情况,“我已命殿前司禁军将皇宫封禁,兵马司禁军如何调派,你是否有安排?”
“陛下怎么样了?”卓思衡只问得出这一句话来。
高恭望颤声道:“陛下……御医说不好……太后听了消息就晕过去了……现下是长公主殿下和公主殿下陪在陛下身边……卓大人……”他是宫中老人,在刘煦是皇子时便认识了,也是因从未拜高踩低漠视这位郁郁不得圣恩的皇子,加之办事得力才在刘煦登临万方后得以晋升御前掌事太监,毕竟有相识多年的情分在,此时他也是六神无主,不住拭泪。
“我先去看看陛下,一会儿再说。”
卓思衡顾不上和虞雍解释便冲进寝宫。
刘煦被安置在正殿的床榻上,血迹缭乱,看不出他有苏醒的迹象。青山公主刘婉脸上满是泪痕,却仍竭力维持镇定去指挥宫人更换一盆盆的血水,七八个太医忙进忙出,在皇帝的卧榻边,有一个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她听见脚步声朝门口望,哇得一声哭叫着扑来:
“相父!”
摧心剖肝之痛不过如此。卓思衡紧紧抱住扑来的瑶光公主,却一个安慰的字词都难以吐露。
孩子可以惊慌失措,但他不能。
卓思衡抱紧瑶光公主,仿佛也要从她身上得到力量一般,深吸一口气后才松开道:“好孩子,你父皇吉人自有天相,你去陪着他,等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一定会好得更快,相父去帮你父皇处理些政务……阿辰,要坚强些。”
瑶光公主努力忍住眼泪,点点头。
一旁看到一切的丹山长公主隐忍的眼泪早已落下,可她也不愿在这时慌乱让人心绪不定,只撇过头去努力抹去泪水后,才来到卓思衡身边,但见到值得信任之人的到来,眼泪也还是再忍不住:“卓侍诏哥哥……”她许久没这样叫过卓思衡了,此刻六神无主之时脑海中唯一能用的称呼却是当年她喊得最顺口那个。
“没事的,有我在。太医怎么说?”卓思衡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并足够镇定人心。
丹山长公主用力摇头道:“太医不敢拔那支……血止住了,可哥哥却不醒……太医的意思是……哥哥情形很差……他……”丹山长公主说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卓思衡短暂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又是临危不乱的镇定目光——只是眼中的悲痛愈发浓烈,“长公主可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刘婉还是摇头,她用惊惧与愤恨的目光看向偏殿,须臾后颤声道:“皇兄是在那里被发现的……”
卓思衡让她盯住此处,不许除了皇帝亲近之人外再入内,而后转身去查看偏殿,一推门,他便愣住了。
在他面前的是一双垂在半空中的腿。
卓思衡依旧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太子妃了,但此时重逢,却是见她吊在梁上,因缢而亡。
他缓缓闭上眼睛。
偏殿里充斥着焚香的浓烈气息和血腥味,他睁眼后查看一周,并未发觉异样,于是心中有了个猜想。
卓思衡来到殿外,虞雍已是闭目蹙眉等得心焦不已,看他出来忙迎上前:“怎么样?”
卓思衡平静道:“调禁军入京,封锁各大衙门,最重要的是,现在立刻以陛下的口谕传召宗正寺监正入宫,还有,传召各位在明光学宫就读的世子与公卿家的伴读们入宫——让传旨太监去,不要动用禁军——就让他们说陛下有谕,宗正寺的人已带着玉牒入宫,其余的都不知道,安排他们去到明光学宫内等候陛下,待到人齐,让禁军立即封锁明光学宫,严禁出入,违令者斩。”
虞雍当即明白卓思衡这样做的目的,他沉声道:“已经到了要假传圣旨这步么?”
卓思衡却全无惧意或行此等忤逆之事的慌乱,他的眼中像是深而静的潭水,全无波澜:“此时此刻我的话就是圣旨,谈何假传?”
虞雍这辈子第一次遇见狂胜自己的人,甚至愣了愣,才一狠心转身,召唤部下离去。
看虞雍离开,高恭望才敢上前说话:“陛下现下如何?可有……”
“还在昏迷。”卓思衡无需隐瞒比自己先到此地的高恭望,甚至需要他回答一些问题,“高公公,是谁发现的陛下和皇后娘娘?”
“是……是一个盲眼的小尼姑。”
卓思衡愣了。
“那个孩子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高恭望解释道,“她满身是血,跌得浑身也是伤,扶着墙在宫里乱跑,沿墙摸到们就拍就叫,哭着喊着要人去救她的伯伯……路过的宫女太监都吓坏了,是禁军抓住了他,起初啊……大家都以为她口中的伯伯什么的是哪个宫的老太监,谁知……她记得跑出的路,给人带回去才看见竟然是……那个伯伯竟然是……是当今圣上啊!”高恭望哀泣几声,仍是心有余悸。
“那孩子在哪里?”卓思衡问道。
“禁军的杨校尉给她带去振武殿安置了……好像杨校尉与她熟识。”
孩子在杨令显那里卓思衡就放心了,他吐气后道:“有劳公公了,烦请公公,先给偏殿的皇后娘娘放下来,今日不管看见,都先不要教人说出去。陛下若可以醒来,自有吩咐,若不能,你我也不应当让陛下之事成为他人谈资。”
高恭望当然知晓这话的分量,郑重点头答允。
卓思衡还要去看太后以及安排大长公主入宫,可未等转身,他却被高恭望拉住,又往偏僻的边旁带了几步。
“按宫中的规矩,我是不能替内苑的贵人们传话的,可是……”高恭望愁眉苦脸为难道,“可是如若不说,万一误了大事,我一个小小宫人如何担待得起?仗着和卓相有几分故交的情面,今日且容我坏一回事吧……卓相,就在你入内殿的时候,赵王殿下托人带话说,他想见一见您。”
卓思衡在强迫的冷静下让自己认清一个现实:刘煦生死未卜,阿辰顺利继位还需安排,若这个时候有人起事要拥立赵王,从过去的礼法祖制上是没有问题的,卓思衡之前也考虑过这件事,但赵王的身体比皇帝好不到哪里去,加之一直没有后嗣只在宫中静养,人又已是疯癫晦明,除非有人穷途末路,否则谁会考虑他呢?
但这个时候赵王希望见到卓思衡,他也不知到底意欲何为是福是祸。
可他总要去看看才能确定。
“高公公,您做得对。”卓思衡拿定主意后首先安慰不安的高恭望,“如若得天眷顾,陛下醒来后,您也要将此事如实禀告,陛下非但不会责怪您,还会嘉奖您的急智应变,这是不能隐瞒的大事,您的见识非凡,在下感谢您的通传。”
说罢,卓思衡竟朝高恭望颔首一拜,吓得大太监慌忙摆手搀扶,急道:“卓相这是要折煞我啊!使不得!我哪敢置喙朝政,只是知道卓相是朝野上下如今唯一的倚仗,也是咱们陛下唯一血脉的相父啊……我不告诉您又能告诉谁呢?不过既然有卓相这句话,我也知自己无错,您快去吧,圣上若醒,我便立即告知。”
卓思衡见自己的安抚有了成效,于是告别高公公,不带随从,独自前往赵王的寝殿。
赵王在宫内单独有一处避世的院落,清雅别致,只是过于幽深难觅,加之赵王经常在宫内言行无状,于是通往此宫的道路都少有人踏足。但卓思衡却注意到,宫宇内外都无有半棵杂草和,瓦顶修饰得干净清透,在阳光下仿若崭新,院子里种得都是时令花木,修剪得宜,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半软禁在此的疯癫王爷住所。
可见刘煦对这个弟弟已是照顾至极。
卓思衡本心绪纷乱,可在这里,竟奇异的觉得有几分安静。他怀着感慨,走入宫内,此地连洒扫的太监都不见人,因为赵王不喜见人,于是宫人只在需要时才出现,平常这里就是空空荡荡,最常来探访的人也只有刘煦自己。
卓思衡今日已见过太多混乱与苦痛,他本以为这里迎接自己的也是一样的纷扰,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许久不见的赵王虽然身形羸弱、面色苍白,可容貌却一如当年俊逸拔萃,仍然能从上窥见先帝的英伟与罗贵妃的美貌。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头发也格外齐整盘好,安安静静在夕阳照透的正殿端坐等候他的到来。
“卓大人,你变老了。”
这是赵王在见到卓思衡后说得第一句话。
第249章
殿内的时间仿佛都缓慢下来,悠悠西斜的日光将赵王刘钺与卓思衡揽入臂弯,每个人都因此而金红发亮。
这个时刻,卓思衡才觉得赵王像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快活的孩子。
“臣卓思衡见过赵王殿下。”他按照规矩行礼道。
“卓大人是外臣,平常也进不来此地,今日能有幸得见,我也终于可以感谢大人在十年前冒犯皇命为我求情。”刘钺缓慢起身,他的身体似乎十分疲弱,在阳光下也有些摇摇欲坠,他缓缓躬身而拜,长揖不起。
“殿下尊驾不可如此。”卓思衡上前去搀扶,碰到他摇晃的袖子才惊觉赵王竟这样瘦弱,宽大的袖管里只轻轻一握,就能将他的手臂捉住。
刘钺在他的搀扶下抬头笑道:“我能活着都是大人之恩,在您面前,我何谈尊驾?”
“事情已过去多年了……”卓思衡见到赵王如此悲戚的笑容,心口隐痛不止,他温言道,“殿下且让自己宽缓一些心境。如果一定要感谢,那就感谢陛下吧,陛下的手足之情,也要殿下以手足之情来投桃报李,您还要陪伴陛下一路前行。”
刘煦此时还不知如何,但卓思衡也只能这样说了。
谁知赵王却在握住他的手后笑着看向了他道:“我皇兄是不是出事了?”
不等卓思衡回答,他又道:“前一会儿有禁军闯入,确定我在后又匆匆离去,大人,您比我清楚,什么时候确认可能存在的皇位继任者呢?”
“不敢欺瞒殿下,陛下遇刺,如今正由太医照看,只是尚未知晓如何,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卓思衡安抚道。
赵王刘钺的眼神忽然变得缥缈,他在卓思衡的搀扶下落座,一时陷入呆滞般的沉默。
这就是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卓思衡绝望地想。
他不是没设想过这个见面或许会有危险,可这些年赵王在宫中无有除去刘煦以外的任何人接近,他惧怕外人,甚至惧怕忽然出现在宫内的蝉鸣与游走的宫猫,战战兢兢,头发许久才打理一次,有时惊厥发作,只有刘煦可以近身时,甚至只能是皇帝为他的弟弟修剪须发……
这样的人已没有可能再去谋夺沉重的权力。
任何事都能让他垮塌。
“殿下召我前来,是为了关心陛下龙体么?”卓思衡想了想说道,“如果殿下愿意,待陛下稍有好转后,让臣领着殿下去探望,如何?殿下此时最重要的是保重自身,不要忧思过度,大长公主殿下与臣皆在朝中内外,天塌不下来。”
“大人,你忘记啦,我的天早就已经塌下来了……”
赵王刘钺苦笑继而落泪,卓思衡已在煎熬中的心又添几刀锐利之痛。
他沉默之际,赵王幽幽道:“都说孩子的名字可以看得出父母的寄望,大人的名字这样好听,不知是不是出自‘衡诚悬矣,则不可欺以轻重’?大人待人也不以轻重相欺,果然是没有辜负亲人的厚望,可我……我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大人知道我的名字是何来历么?”
他紧紧攥住卓思衡的手,颤声道:“金钺镜日,云旗降天……父皇说我出生时朝阳灿野天光明耀,他一生中都没见过这样晴好的天气,他说我是上天赐予他的朝晖与骄阳,将来也会如太阳一般照耀九州、光惠四海……”他说着将脸埋在卓思衡手上,不能抑制的嚎啕大哭,整个人剧烈颤抖着。
卓思衡无法安慰他,并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这样的悲痛已随着当年的风波犹如附骨之疽,他没有任何办法根除,此刻唯一能为这个可怜之人所作的也只有沉默和陪伴。但卓思衡也近乎冷酷得清楚,他的时间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刻格外重要,他必须要让赵王平静下来,然后再去解决其他事情。
可不等他开口,赵王已然缓缓止住悲声,他抬头望向卓思衡道:“所以……阿辰的名字,也是这样的缘由对不对?”
“殿下,您一直都很聪慧。”卓思衡扶住他的肩膀,“阿辰是个好孩子。”
提到这个侄女,赵王的眼中也流露出悲伤以外的温柔:“我见过阿辰,她比我要聪敏得多,皇兄让我抱过她……她一点也不怕我,还会用亲昵的口气叫我皇叔……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想为她多做点什么,皇兄的恩惠我这一生也不可能再回报了,所以即便他希望阿辰能登上皇位,我也……”
赵王说到这里后愣住许久,喃喃自语般继续道:“我能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妨碍她……”
就连卓思衡也不得不承认,按照常俗礼法,阿辰继位的最大阻力便是赵王。赵王虽然是如今这个样子,可他是先帝的子嗣刘煦的弟弟,从前不是没有人提议过立其为皇太弟,只是这个意见一提出,不需卓思衡做什么,朝中便有大把人反对。这些人都或是经历或是知晓当年宫变的恐怖与缘由,断然不许有嫌疑谋害先帝之人继位,两方倒也没有过争执,此事实在无需分辨:赵王留下一命是刘煦格外开恩,并非他罪不至死。
但假如今时今日刘煦毫无征兆的暴亡,赵王继位比阿辰极为竟多了一丝合理,卓思衡知晓此事唯有用强腕弹压再做从长计议。他一心得到兵权也是为可能发生之事早有筹谋。
禁军在他和虞雍的手上,就断不会出事,到时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留有后手。
至于赵王刘钺,在他的安排中会成为名义上的辅政亲贵敕命托孤的皇叔。
而让太后临朝听政与大长公主一并协助瑶光公主才是他真正的选择。
可这些话由赵王亲自说出时,卓思衡心中又绞结起伤怀的细网,将所有纷乱捕获在一处,越聚越多。他已习惯做出明智的抉择,挣扎的悲凉转瞬即逝,他必须担当起这一时刻全部痛苦的清醒。
“殿下如果愿意,可以为公主辅政直到公主成人,您可以像先帝教导您一样,将先帝治国理政的智慧传给公主,使公主为万人所信服。”卓思衡轻声说道。
“大人虽然人已见老,可是心肠却还是过去那样柔软。你我明明都清楚那个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我不说是因为怕死,你不说则是因为悲悯,旁人说大人是阎王,我看大人是菩萨才对……可是我早已没有了佛缘,苦海无边,没有一处是我的西方极乐……就让我替大人做出这个选择,也当是报答大人与皇兄的恩德。”
卓思衡听出话中的古怪和那一抹轻松的意味,他心下大惊,猛觉赵王的手臂颤抖得愈发剧烈了,此时哪顾得上什么礼数,他当即扳起赵王的头,正巧一线黑色的血珠自赵王嘴角滚落。
“这药是哪来的!殿下!殿下!”卓思衡大惊,可他的心思却犹如明镜:赵王在宫中几乎就是软禁,根本接触不到毒药等物,只可能是有人给他此物,可是到底是谁?又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这个人要赵王下定决心自裁?
回答卓思衡的是一阵疲惫的笑与更多涌出的血。
“大人还记得么……那天天章殿,也好像就是今天的夕阳照下来,到处金灿灿的,我非要大人抱我,父皇一直在笑……他希望大人来当我的老师……如果真有大人教我鞭策我,是不是今日……我也不会沦落至靠死仍不得恕罪……”
刘钺被吐出的毒血呛住,剧烈的咳嗽致使他向下瘫软跌坠,卓思衡扶着他在地上,让刘钺半靠在身体暂且稳定,本能驱使他朝外疾声高呼:“来人!传太医!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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