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恪靠坐在椅子上,扯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会不会太巧了。”
“无巧不成书,”程言宁说,“否则今天我也不会在这里碰见你了,生意还是要谈的吧。”
李景恪没说话,门外有人敲门,行政助理端了两杯茶水进来,放下后又很快关门出去了。
“我们公司今年的新茶新品,可以试试。”
程言宁看着李景恪,仿佛觉得很陌生,又说:“你说的没有未来的未来,就是现在这样吗?”
李景恪似乎有些无奈,微笑着说“是”。
一个简短平和却十分残酷的回答。
程言宁面具下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起来,李景恪紧接着说:“合同我看过了,等一下可以去会议室跟我们的团队开个短会,沟通一下方案细则,对接的项目主管会负责跟进。”
“我这个月都在风城,”程言宁说,“过两天可能得我们大家一起开一个详细会议。”
李景恪手中的转笔停了停,说:“过两天可能——”
“你别急着拒绝,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为谁拒绝的,”程言宁笑了一下,“上次跟向老师也约好了,过两天他也会来风城,说要一起聊一聊具体内容。但本来就只谈工作,合同我们也已经签了,向老师签之前并没有告诉我们,我跟乙方领导有需要避嫌的情况。”
李景恪抬眼看向了他,对程言宁拿质疑专业性的话术来激将并没有反应。
“程总,你多虑了,”他说,“过两天是实在没办法,我这边还有点别的事要处理,明天要去北京一趟,之前已经定好了。”
池灿进公司后坐在自己的工位如坐针毡,被实习带教那位同事问你今天怎么又来了,不是提前结束实习了吗。
他随便搪塞了过去,看着李景恪办公室那张紧闭的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就往那边走去。
经过大厅玄关和中间茶水间的时候,行政助理见了他,连忙从行政办公室出来,一把拉住池灿:“池灿,有什么事吗,老板在里面见客户。”
“我实习期还有些事要跟他说。”池灿说。
“你先在外面等吧,”她往李景恪办公室那边想要探听动静似的,无奈什么也听不见,“是不是刚刚从下面上来,先喝点水,今天的客户是家昆明的公司,送了些茶饮料过来,你试试嘞。”
池灿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关掉声音摁灭屏幕,接过行政助理递来的冷泡茶,说谢谢。
“哪家公司啊?”池灿没话找话地问,“之前都没听说过。”
“昨天才知道的,这是三折页,喏。”
池灿平复着心绪,低头随手翻了翻这张昆明茶企的三折页宣传册,骤然停下来,眉头逐渐收紧,一时间屏着气都忘了呼吸,下一秒就大口吸起气来。
那上面的右下角印着品牌迭代的几位创始人,池灿看见了程言宁的名字和形象照。
他像没看明白一样又定定看了一会儿,脑海里不自觉浮现昨晚李景恪说的,让他今天不用来上班了。
因为今天来会碰见程言宁么。
池灿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意外,还是什么,他在尝试说服自己——消息昨天才知道,这自然只能是一个巧合。
李景恪打开办公室的门,面色不显地送程言宁出来的时候,外间的休息区已经空了。
看程言宁搭乘电梯消失在眼前,李景恪没回办公室,在旁边窗口站了一会儿,行政助理帮忙进去收了纸杯出来,又顺手过来收了这边桌上的纸杯和三折页。
李景恪瞥了一眼,问道:“小林,刚刚谁来过吗?”
“啊,刚刚池灿来了,说他实习期还有些事要跟你说一下,但他看起来有点急,就又走了。”
李景恪愣了愣,不知道池灿突然跑来公司要干什么,他看着行政助理走进了茶水间,才转身回来对着窗外,紧接着反应过来,边拿起手机拨池灿的号码边回办公室拿上车钥匙,然后径直离开了公司。
池灿坐在公交车上,身体随车辆颠簸而摇摇晃晃,去往下和村的路越来越窄,夹道两边楼房早已变少,转而变成了大片的田野,视野里全是湛蓝色的天空。
他却没有心情再看什么风景。
手机震动时令人的心脏重重一跳,他看向手机屏幕,手指仿佛在七月里也被冻住了,迟迟没动。
李景恪一手握着方向盘,看通话未接自动挂了之后,直接点进了微信,给他发了条语音。
“接电话,池灿。”
公交车到站了,池灿从后门下车,走到旁边树下就蹲在了田埂上。电话又来了,他干咽着喉咙,立即把放大的音量又缩小。
叮咚一声,又是一条。那声音里带着些许警告,却没有想象中冰冷:“你在哪里,发定位过来。”
池灿看了看四周,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犹豫过后还是手指颤抖地将地址发了过去。
“我过来办点事,很快就回来。”他尽量补充道。
而这里离刘书记所说的地方还有不短的一段路程,池灿绕过一个岔路口转弯,才逐渐记起路,当年李景恪带他离开池家的时候就是走的这里,进村必经之处,那入口处的两边都长着两颗老树。
李景恪在看见定位地址的一瞬间就沉下了脸来。
他许久没抽过烟了,开车驶入下和村时,距离池灿发定位来没超过半个小时,烟却已经抽了好几支。他在村委会的那两排栋的屋子附近停了车,甩手关上车门时“嘭”的一声震天响。
李景恪浑身挟着骄阳下的热浪推门进来,大堂中间坐着的人跟着转身,是池振茂,屋子里的空气顿时随着李景恪的到来却仿佛降至冰点。
他的直觉和判断没出错,昨晚池灿突然提起户口的事他就该想得到。
“池灿呢?”李景恪出声问道。
“也轮到你问这句话了,”池振茂说着,提前警告道,“这里是村委会,不是你能胡来的地方。”
李景恪嗤笑了一声,抬手用力关上了门,“池灿呢。”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池振茂看着他忽然咬牙切齿起来,压低声音怒道,“你那点丑事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池灿把你当哥哥,你在做些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李景恪走过去两步,双手撑在椅子靠背上,微笑了笑说,“好奇我跟池灿什么关系啊?”
“什么关系——”
李景恪说:“你跟你老婆什么关系,我们就什么关系,明白了吗。”
池振茂果然瞬间暴跳如雷,拎着椅子一摔,怒喊道:“李景恪!你不要太嚣张!”
大堂里仿佛经历过一场地动山摇的地震,池灿从楼上办公室拿着村委会为李景恪开具的那张证明下来时,脸色有些发白地看向了李景恪。
他听见了他们后半程的全部对话,李景恪说话的时候语气平仄不显,让人听不出意思。
他发蒙的同时感觉自己应该害怕,或者高兴,眼睛里却像被沙扬过一把,钝钝的缓慢的痛觉并不真实,可还是一个劲冒上来。
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莫名其妙别扭的酸楚。
池灿想听见李景恪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承认他们的恋爱关系,有别于哥哥和弟弟的关系,但应该不要最先是在现在这里。
李景恪拉着池灿从居委会的排楼里离开,池振茂破天荒停在了原地毫无阻拦。
“什么时候联系的?”李景恪上车拉了安全带,沉默半晌后问的池灿,语气竟然也比想象中温和。
池灿说:“昨天。”然后转头呆滞地看向车窗外。
其实没什么不对,李景恪没有骗池振茂,不是为了气死池振茂瞎编的。
他们确实是有不清不楚的那种关系,一直都有,从池灿求李景恪跟他做开始。他们的兄弟关系开始变质。
池灿想,如果今天这个被告知的人是程言宁,他还会不会想这么多呢。
李景恪看了他一眼,说:“他给你开证明,除了让你过来,还说要什么?”
池灿声音偏干,一五一十喃喃回答道:“他让我回去做他的儿子。”
车内烟味刺鼻,陷入了彻底的死寂之中。
第二天池灿和李景恪一起坐高铁去往北京,一个到新闻社实习打工,一个去了合作商的写字楼开会。
曾经一定会发生争吵、要吵得翻天覆的事,如今在共同生活了九年的池灿和李景恪身上,竟然已经吵不起来。
池灿从前忍不住对李景恪大呼小叫,问他很多自己不能确定的问题。这些年答案仿佛就在那里,他觉得李景恪一定是在乎他的,供他上学,每年去看他,可答案始终差了一点,因为这全靠池灿揣测和感受,池灿也弄不懂李景恪的爱存在于何处,究竟是什么形状。
他好像也只有变得沉默,惧怕再问出口的时候,李景恪还是会说他不懂什么叫爱了。
池灿的沉默却等同于吵架。遖峯
李景恪在离开北京前给池灿打了一个电话。
池灿当时在演播厅里,没有接到。
他在北京已经可以很好的一个人工作生活,再也不是当年李景恪说滚出去,就只会蹲在门口乞怜的弟弟。
李景恪得到村委会证明,回风城立即办了手续,公司和程言宁沟通的工作事宜进展顺利,似乎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李景恪还是在风城,日复一日。
后来池灿忍不住发去的短信李景恪通通没有回复,像已经分手的前任那样,可池灿不知道他们算哪门子的分手。
等到池灿再回风城,坐的却是飞机,时间已经是第二年开春后。
越冬的红嘴鸥没有等来它们向来守时的老朋友,只好在这之前按时飞回西伯利亚。
这是池灿第一次没有回风城过年,他一直较劲地期盼着李景恪发怒叫他滚回来,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就是去当了别人的儿子,李景恪仿佛也毫不在乎了。
风城多年难一遇的大地震发生得令人猝不及防,地壳深处在因挤压、碰撞、撕裂而震颤,池灿站在震中时,看着被灾难吞没的大地,不得不克服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不是恐惧地震和灾难,而是在后怕中庆幸,他仍然回到了风城。
风城有李景恪。
池灿会一次次回到风城,或早或晚。
李景恪眼中那条悲悯的河同样多年难一遇。他恐惧的是遇不见也见不到,恐惧自己无法再重蹈覆辙。
哪怕那是条错误的河。
第78章 以退为进
池灿的眼泪只是安静地淌下来几滴。
他回了风城,忍了很久,终于在今天碰上地震的时候能有借口光明正大多发两条短信过去,给李景恪打上两个电话,带着他小心眼的客套寒暄和隐晦试探,装得同样云淡风轻。然而池灿在古城吃饭偶然和李景恪碰过面、有了那么一小点的触碰以后,他再也忍不下去了,还是回家来找了李景恪,抱住李景恪,让他别出门,而是和自己接吻。
嘴唇相贴的瞬间,过去大半年的疏远与隔阂仿佛变为了透明的雨幕,在风城洁白的月光下消失无踪了。
池灿近乎疯狂和热切地和李景恪接了一个很长很湿的吻,唇舌被吮吸得发痛,但李景恪吻他吻得并不激烈,双手搭在池灿身后的电视柜上,只是将池灿抵在柜沿无法动弹。
沉寂已久的新房变老房,他们的家在交错的巨大呼吸声和心跳声中沸反盈天。
尽管池灿和李景恪此刻是久别重逢,更加并非恋爱关系,看起来是在诉说欲望,实实在在的在偷情,那么熟练。
电视柜上的相框被池灿一只手拂落在地,啪嗒一声,十分清脆响亮。
也叫人清醒。
李景恪按着池灿的肩膀缓慢松开了,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手里重新系起刚刚被池灿扯松的浴袍腰带,池灿胸口一起一伏,在黑暗里头脑昏聩地懵了几秒,也垂下眼去看地上的相框和掉出来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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