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孤儿弃儿,都送到了各州府的惠慈院。惠慈院的花销,由妇婴民生衙门负责。
叶郎中道:“我倒有好几个人选,都是些没了倚靠的妇人。张娘子与方婶子都是女人,找个女徒弟,方便些不说,同为女人,顺道也能帮衬她们一把。”
铺子内豆大的烛光摇晃,屋内暖融融。赵寰吃完馄饨,也看完了叶郎中,将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们闲话家常,脸上的笑容,让赵寰沉闷整晚的心,渐渐变得温暖的同时,又重新多了份重量。
她要守住她们的希冀与盼头,让她们能过得更好。有了能力之后,能帮助其他不幸的女人们,薪火相传。
次日,赵寰收到了尚富贵与姜醉眉他们的来信,她思索了一整天,做好了安排。到了寒寂请粮商们到天宁寺这天,她无声无息离开皇宫,去了寺里。
到了天宁寺,赵寰也没露面,只在屏风后听他们聊了片刻,就去了后山赏梅。
山上梅花不知人间疾苦,自顾自盛放。白雪尚未消融,衬着姹紫嫣红的花,美不胜收。
梅林的西北角修了座亭子,坐在亭子里,便能将整座梅林尽收眼底。赵寰吩咐将亭子帷帘垂了三面挡寒,余下的一面,卷了大半上去。在角落摆着熏笼,红泥小炉里煮着茶,暖烘烘烤着,坐在铺着皮裘的椅子里吃茶赏梅,倒也舒适惬意。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寒寂脸色不大好,急匆匆来了亭子。他一进来,鼻翕就动了动,看向赵寰手中的杯子,瞪着她道:“你还有心情吃酒?!”
赵寰笑着朝他举杯,道:“我为何就没心情吃酒了?吃酒赏梅,雅得很!”
寒寂没空与她说笑,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来,焦急地道:“你先前都估计错了,这粥啊,估计是施不成了!他们狡猾得很,决口不提有多少粮食,亦没一口回绝。绕着圈子与我打马虎眼,说是寺里要施粥,他们倒可以帮着凑一凑。可这凑的价钱,你猜他们要什么价钱一石?”
赵寰随口问道:“什么价钱?”
寒寂伸出手指头,愤愤道;“一石四贯,四贯呐,还是杂粮米面混着后的价钱!这些该死的奸商,口口声声说今年燕京遭了灾害,要从外面州府去运粮,运粮的运力贵,他们也没法子。运力贵,能贵到何处去?北地的官道,如今可是修得宽敞又平坦!贫僧估计,他们要不是发现了端倪,要不就是想趁机发大财!”
粮价从太.祖到宋徽宗年间,涨了差不多足足五倍左右。后来金人打进来之后,粮价飙升,拿到钱,也不一定能买到粮食。
等到北地太平之后,粮价总算趋于了正常,回到了熙宁年间的价钱,一石米价,在两贯五百钱左右。哪怕是粮食昂贵的南边,一石米价,也不过在三贯五百钱。
赵寰慢吞吞道:“你是我的国师,他们正好借你的手,抬高粮食价钱。你这不是施粥,是布施给百姓的毒药了。他们这一手,玩得倒好。”
寒寂顿时脸色大变,焦急道:“那该如何办?”
赵寰倒了杯酒递给他,嫌弃地道:“你看你,还是国师呢,一点都沉不住气!”
寒寂忍了又忍,才没把酒杯掀了,朝她伸出手,怒道:“国师的俸禄拿来!”
赵寰从放在桌上的荷包里,掏出一颗松子糖,放在了他的掌心。
寒寂扬起手欲砸,看到案几上装糖的荷包,神色微黯。
赵寰极少吃酒,在心情极度不好时,会吃糖。
如今她的荷包,已经空了。
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将糖塞嘴里吃了,嘀咕道:“丢了可惜,连颗糖的俸禄都没了!”
赵寰煞有其事点头,“嗯,你说得对。”
寒寂偏头上下打量着赵寰,疑惑地道:“你究竟吃了多少酒,是不是已经醉了?”
赵寰抬眼,迎着他的打量,道:“我就是醉了,也照样收拾你......他们,他们!”
寒寂气得要翻脸,冲着她直咬牙:“定是醉了,醉了!”
赵寰抿着酒,缩在皮裘里,懒洋洋道:“我真没醉。早就对你说,急中会出乱吧,你还不信。他们说要从外地去运粮,先前我就听到这里就离开了。且听我给你分析啊,你不能只听他们给你漫天要价,要去仔细琢磨这句话。外地州府,哪个州府?是开封府,还是相州府?北地最大的常平仓,在燕京城!燕京城的常平仓里面,将粮食全部拿出来,也不够你连着施粥。周围的州府,更拿不出你要的粮食。且真缺粮到燕京他们弄出来的地步,开封州府的粮价,会跟着一起涨上去。运到燕京的价钱,四贯可不够。”
百姓手中能卖的粮食少,粮商们手上的粮食,大部分来自常平仓出陈粮,粜新粮。
寒寂听得目瞪口呆,道:“你究竟是不是人!就这么几句话,你就能听出这般多?”
赵寰没理会他,笑眯眯问道:“你可知道,有个地方的粮食,只要五百钱一石吗?”
寒寂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道:“金国!”
前两年,金国的粮食只要三百文左右一石。这两年打了败仗,粮食价钱才涨了些。
金国的百姓,都是贵人的奴隶。奴隶一穷二白,金国贵族赚不了他们的钱,粮食价钱就便宜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寒寂呐呐道:“可是,金国哪来那么多粮食?”
赵寰道:“他们的人口少,黑土地撒上种子就能成活,金国往北,地大到你无法想象。奴隶的命,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没粮吃,饿死也就饿死了。将粮食拿来弄乱得燕京,北地内乱,对他们来说才是要事。打仗是打不过,除非内乱。就像是以前的大宋那样,不等他们打,官员守将,自己先将自己打败了。你可记得熙宁年间王荆公当年的变革?”
寒寂叹了口气,辽国的皇帝混账,大宋的皇帝与官员一起混账。
当年王安石在熙宁年间主持的青苗法,市易法,三舍法等变革。北地的科举,与王安石的科举变革有相同之处。
王安石提出,废除明经科取士,进士科以经义与策论为主,增加律法考试。整顿太学,设置医,武,律学等学府。
可惜,大宋朋党之争太过厉害,王安石最后惜败。且不提他变革的好坏,后来对只要涉及到熙宁变革的官员,全部贬的贬,罢官的罢官。
朝臣只顾着争权夺利,与法度的好坏,已经全无关系了。
西夏的新皇帝李仁孝,金的完颜宗望,他们都是聪明人,对大宋的喜好内斗,看得比大宋朝堂的官员还要透彻。
赵寰扬首喝完了杯中酒,将酒杯投掷道案桌上,沉声道:“西夏肯定也有一份,加上燕京的奸贼,狗东西,想要里应外合,做梦!我已准备好了,这次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111章
天宁寺的禅院, 檀香袅袅。
聚福粮铺的东家金贵原本是大宋兴元府人,后来到了西夏兴庆府做买卖。在兴庆娶妻生子之后,在此落地生根, 成了西夏人。
西夏与南边朝廷开榷场时, 金贵也有幸去做了些小买卖。榷场被北地正义军拿下之后, 金贵就顺势来到了燕京。
后来兴庆归了大宋,金贵再次成为了大宋人。他的妻儿老小留在兴庆,他则两地来往, 大多时日留在了燕京做买卖。
金贵长得其貌不扬, 脸上永远挂着笑,待人和和气气,说话也不紧不慢, 颇令人心生好感。所选铺子的掌柜也如他那样,买卖就愈发红火,和气生财, 没多久, 他的铺子就做成了燕京城南数一数二的大粮铺。
金贵对着寒寂,脸上一如既往堆满了笑容,恭敬地道:“大师是出家人, 一心行善,只凭着这份气度, 在下就佩服不已。大师要买粮食布施, 照理来说, 聚福粮铺哪怕是不赚钱,也要支持一二。只不过, 唉!”
连着叹了两口气,金贵脸上的笑容依旧, 道:“大师,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也着实有难处啊。”
其他粮食铺子的东家,跟着一起附和,通泰粮铺的东家郭泰看了金贵一眼,道:“大师要买这般多的粮食,我们就是想跟着大师尽份善心,也拿不出这般多的本钱啊!”
寒寂端坐在蒲团上,如他惯常见到信众那般,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怒,道:“贫僧不懂买卖,两位东家的意思,贫僧没能明白,两位东家但请直说无妨。”
金贵忙笑道:“大师过谦了。既然大师有令,在下就直言不讳了。郭东家说得对,咱们这些做买卖的,看似赚了几个大子,都是些辛苦钱不说,这钱到了手,还没听个响,又得重新投入到了本钱中去。大师短时日内要买如此多的粮食,在下斗胆说一句,就没几家敢接。这里面的关窍呢,在于去买粮得拿真金白银出来,咱们一下真拿不出这么多钱。大师你看,可能先给些定银?”
寒寂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真是隔行如隔山。金东家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若这样可好,诸位东家先陆续送些粮食来,熬了腊八节的粥。送到天宁寺的粮食,天宁寺会如数支付。其余的部分,天宁寺先付一成定银,待到粮食送到天宁寺之后,支付其余剩下的部分。”
金贵脸上的笑终于散了,他拧眉思索起来,片刻后脸上重新浮上笑容,道:“大师见谅,在下得回去好生想想,去筹措一下银钱,明日一早,就给大师答复。其余诸位东家意下如何,且随他们自己的意思。”
郭泰道:“在下也的回去考虑一二,看账上能否挪出钱来。”
其他东家皆如他们两人一样,要考虑之后再答复。
离开禅院,金贵袖着手,望着灰扑扑的天际,啧啧道:“瞧这天,估计又要下雪了。”
郭泰道:“可不是,下雪了冷得很,赶路更难了。”
随口寒暄了两句,拱手互相道别后,各自上了马车离去。
回到燕京城,金贵的马车七弯八绕,拐进了菊花胡同。他警惕四望,见四周无人,从后门进了一间不起眼的两进小院。
到了前院正屋,守在门口的小厮见到金贵前来,点头哈腰赶着上前见礼:“金东家来了,大家早到了,都在等着你呢。金东家里面请。”
金贵从荷包中,掏出一角金锞子扔了过去。小厮眉开眼笑接在手中,殷勤地上前打起了门帘。
金贵进屋,上前团团拱手见礼:“云侍郎,武将军,连将军,成郎中。”叫了一圈人,他看到上首坐着两个陌生的面孔,只偷瞄了眼,便低下了头。
成郎中成直乃是工部侍郎,与赵寰一起从金国杀回了燕京,后来入了工部当差。他开口招呼金贵坐,讥讽地道:“金东家可别叫我什么侍郎了,我这个侍郎,就一闲散官职,只怕不久之后,就会被罢官。”
云侍郎云照山是户部侍郎,他一听,脸色也不那么好,烦躁地道:“老成你就别抱怨了,我可是被一个女人压在了下面,呵呵,真是奇耻大辱!”
云照山的顶头上峰是郑氏,他本是进士出身,当年在开封时,就在户部当差。后来随着赵佶他们一并被掳到金国,投降金国之后,被完颜晟指定在了真定府为府尹。
赵寰收复真定之后,他随着大宋旧臣到了燕京,怀着雄心壮志准备大展拳脚。以为入不了中枢,至少也能成为一道一路的转运使,谁知,他只在户部领了侍郎的差使,分管着户帖之事。
成直也有满肚皮的的不满,甘岷山与他以前同在作匠监共事,加上姜五郎何良等人都被重用,他却只是小小的郎中。官职上比不上甘岷山不说,甘岷山还处处压制他,重要的差使,他从来领不到,只得了些修葺皇宫等闲差。
至于武将军等闲散将军,带着兵投靠赵寰,不但没捞到功劳,封爵光宗耀祖,手上的兵权也没了,只靠着俸禄过活。
想他们这群本是闲散汉子山贼出身之人,从来就自在惯了。当官之后,却还不如当闲汉自在,耍不了当官的威风,连欺负个百姓,看上哪家的民女想纳其为妾,都有被罢官的可能。
大家都心怀不满,云侍郎冷笑道:“赵氏身为女人,自会重用女人。而且她独断专横,我们在她手下,哪还有出路!”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抱怨起来。坐在最上首,年长些的男子终于抬了抬手,道:“且先说正事要紧。”
见男子发话,大家总算悻悻住了口。男子看向金贵,道:“金掌柜,你且说说看,先前与那寒寂所议之事。”
金贵将见寒寂的经过仔细道来,末了道:“我不敢私自做主,还得听各位的指示。”
男子面露疑惑,转头看向身边的同伴,道:“寒寂出自前辽萧氏,后来投奔了赵二十一娘,深受其信任,将天宁寺这块大肥肉给了他。天宁寺就算要向全燕京的百姓施粥,倒不至于拿不出钱来,我觉着这里面有诈,郦将军以为呢?”
云照山忙道:“韩相有所不知,天宁寺的收益,归到了户部去。至于归多少,我就不清楚了。天宁寺拿不出那般多的钱来,也属正常。”
金贵暗自震惊不已,姓韩的宰相,莫非是金国的韩企先!
韩企先生于燕京,前辽的进士。辽国灭亡之后,转投了金国,深受完颜宗弼的信任。
郦将军郦琼以前是相州宗泽大将军的部下,后来出任武泰军承宣使,率部众投靠刘豫后,任博州防御使。升为了骠骑将军。刘豫灭亡之后,投靠了完颜宗弼。
金贵没想到,韩企先与郦琼都亲自来了燕京。他转念一想,韩企先本是燕京人,对燕京再熟悉不过。郦琼是相州人,又曾是大宋武将,对开封以及相州等地都熟悉,说不定还能联络到旧同僚一起起事。
郦琼不懂天宁寺里的弯弯绕绕,道:“韩相做主就是。”
韩企山比较谨慎,沉吟了片刻,道:“那寒寂可不是寻常和尚,他出身不凡,又上战场打过仗。出家人本不应杀生,就凭着他杀人无数,如何也修不成正果。我很是怀疑,这背后,没那么简单。”
云照山撇嘴道:“这世道哪有几个正经和尚,寺庙都富得流油。赵二十一娘看得眼红,到处查和尚尼姑道士的度牒。一旦查出来作假,全部按律处置,寺庙的田产,被她悉数收回。天宁寺可是耶律淳花了大价钱修成,寺庙的田产没了,寺里面的那些金佛法器都留着,在燕京的寺庙里,就属天宁寺香火最鼎盛。人去上香供奉的香火银,究竟有多少,这里面就是一笔烂账算不清楚。我估计那寒寂和尚,想要借着施粥将账目抹平了。”
韩企山一想也是,问道:“云侍郎,最近那赵二十一娘可有反常之处?”
云照山冷笑道:“赵十一娘今非昔比,身份矜贵了,外面天气冷,躲在宫里没有出去过。只在前些时日,带着一群皇子帝姬们,前呼后拥去天宁寺赏过一次梅。”
韩企山愣了刹那,喃喃道:“赏梅?”
成直插嘴道:“韩相放心,天宁寺以前也年年施粥做善事。那寒寂如今一心向佛,此前就闭关清修过无数次。我看呐,他也是念着自己杀戮过重,想要做些善事弥补。赵二十一娘虽然出门少,但她只要有空,就会带着一群小的出门,朝堂上下人人皆心知肚明,她是要在里面择储君。”
武将军咧嘴啧啧几声,不怀好意笑道:“可惜了,那赵二十一娘没了生养能力。不然呐,我倒不嫌弃她,与她生个亲生儿子出来,好继承这大片的江山。”
云照山很是轻蔑道:“武将军你真是不挑,清白的小娘子那般多,你也不嫌脏!”
武将军恼了,呛道:“好你个云照山,你自己被郑氏压着,以为人人都与你一样没出息!只要娘们儿上了我的床,看我不让她欲生欲死,哪还能由得她跟我叫板!”
屋内一众男人都心照不宣哄堂大笑,韩企山抬手道:“好了好了,闲话休说。金东家,你去与寒寂回话,答应了他的要求。但你要拖一拖,等到从大都运来的粮食过了韩州府时,再将消息放出去。”
金贵忙应了,韩企山又叮嘱了几句细节,末了问道:“其他粮商可能相信?”
“韩相放心,那郭泰家中本来有良田近百倾。这田亩吧,韩相估计也知道,有些拿不出来田契,结果燕京府一核实下来,他那百倾上好的田产,只余下了二十多倾。那些泥腿子分到了田地,嫌弃他家的租子收得高,不再赁他家的地种。郭泰总不能自己去耕地,地荒在那里,官府就得查了,还要如数交赋税。郭泰无奈之下,只能将良田卖给了官府。其余几家,许了他们做皇商的好处,定会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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