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特殊的战役结束了。
动乱癫狂的年代结束。
这一年,伟人相继过世。闽城城极为罕见的下了一场大雪。
南国飞雪,万人空巷。
夏莹吃斋念佛,不喜嘈杂。
镜清也是在大破四人帮后的一两年才听到坊巷间的传言。
“孙家大少爷过逝了。”
“哪个孙家大少爷?”
“就是文儒坊的孙家。大少爷,高高的,挺帅气的那个,在国民政府当官的。”
“嘘,你小声点。哦,那个孙少爷啊,叫什么来着的”
“……”
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
镜清自欺欺人了多年。乍一听实在想不起“孙少爷”是何许人也。
孙少爷?那是谁?在他心里没有孙少爷,只有一个孙瓴。孙瓴,孙瓴过世了?怎么可能?这也是假的罢!
镜清笑了,咧嘴大笑。
“哈哈哈哈,孙瓴,孙瓴走了?”他自言自语、边上的两人侧目,看这人癫狂不似常态,快步走开了。
“不会。他许过我,永远不会一声不吭的丢下我就走!!!!!
镜清摊开双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哈哈哈哈”笑到泪流。
人就这么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一辈子。巷弄深深深几许,却见良人无归期。从午后坐到天黑。他才推着车回家。
面上的泪收了,心中的却还在淌,无声的落在心房。
全都是假的。
平静的日子一下来临,过去几年的动荡反而显得不真实。
高考恢复了,老师们回学校了,许多人平反了。过去的事,一下子被冲淡了,过去的人,一下子也没人记得了。
许利德在四人帮被打倒后也下了台,没了风光权势,也只是个普通的糟老头,再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夏莹被艺校请回,继续教授闽剧。还叫王夏莹。
镜清得知这个消息后,寻到了他。
“我是陈镜清。”
王夏莹当然知道他是谁,他见过他两次,分外鲜明的两次。因为这两次都有孙瓴,所以他不会忘。关于孙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哪怕中间虚与委蛇,屈身于日本人的日子,只要回想起其中有孙瓴,都没那么苦了。只是对面坐着的这个人,这么深刻的记得这么多年的人,竟是头一次知道名字。
“陈同志,不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王夏莹平复心情,在桌的另一头坐定。
镜清不知从何开始说起。他鲜少的不干脆。
“王老师,请问你和孙瓴是否相熟。”
王夏莹听他说起孙瓴,一双眼瞥过来。许是戏文演的多了,音容笑貌全都手到擒来,无情的眼流露出的“有情”格外动人。
“我自然是熟的。”
镜清大着胆子“敢问王老师和孙瓴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问这些做什么?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镜清听他这么而说,觉得放心,又为了他的质问觉得不快。“他是我的大哥。”
王夏莹呲笑了一声“大哥?”
镜清点点头,神色很坚定。
“他是你大哥你为什么要揭发他?为什么要批斗他?”王夏莹高声尖叫,他一向爱惜嗓子。这般大动肝火,大吼大叫,引得窗外的学生纷纷侧目。
镜清面色煞白,“我没有……”
“你没有?那天在大罗天……”王夏莹话音未断,镜清就插嘴“那天大罗天的不是他,不是他。”
“不是他是谁?就是他,被你称作‘土匪’,‘无赖’的,就是孙瓴,你的孙大哥!”
“不……”镜清没有多辩解什么,他何从辩解?
两人间只剩静默,依稀能听见屋外学生的唱腔和喧嚣。
王夏莹缓了口气,敛了嗓子。声音依旧轻柔“陈同志还没说来找我什么事呢。”
镜清也像没有刚才那茬事一般,从善如流:“是这样的,孙家那头和孙瓴断了书信往来,前些日子他们联系了叙文叔,打探孙瓴的状况,让他和他们联系,省的家里人挂心”
“他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王夏莹语带刻薄。“断了也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何必让他们承受。”
镜清没有说话,径直起身出门,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王夏莹冷冷得看着,也不起身送客。只是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镜清走到门口,一转身。
到最后,他才敢问出那个问题,那个早有答案,早已成定数的结局“王老师,孙瓴……他是不是‘启程’了?”
王夏莹放下了杯子,瓷杯和玻璃桌面碰撞闹出了不小的声响。“嗙”的撞击声,算是他的回答。
镜清牵着自行车,沿着白马河走,河水交替,新旧场景更迭。小时候常跟娘到河边洗衣,挑水,青年时,在水中捕鱼贴家用。再后来,再后来就是他跟孙瓴的后来。现在,爹走了,妈走了,孙瓴走了,爱的恨的,全没有了。
低飞的燕子掠过他的身边。匆匆一带,什么也不留。
回到家中,夏姑娘还在絮絮叨叨茶米油盐,这些年日子好过了,她也发福了不少。建安去插队不在家,建华建平也都长成了大小伙子。小女儿继晴看到爸回来,高兴地扑了上来“爸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镜清最疼小女儿,慈祥的摸着她的头发。继晴继晴,道是无晴却有情。
王夏莹在农村巡演时收养了一个女孩,农家家贫,又只看重儿子,收了钱欢天喜地的就把女孩儿交给他了。王夏莹为她取名孙玉。
王夏莹不知道什么叫白驹过隙,可等他一眨眼,孙玉已经到他腰那么高了。活蹦乱跳的。“爸,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上香,到了庙里你可安静些,冲撞了神灵可就不好了。”
“知道了。”
孙瓴的遗骸不完整,所以没有埋在土里,只是匆匆忙忙的烧成了骨灰,夏莹偷偷把神位藏在家中。到前几年孙瓴平反了,上头有人找过他问话,说孙瓴的遗骸在何处,是否要移居烈士陵园,夏莹回拒说“早就不知被丢到哪儿去了。”实则悄悄的将它送到了西禅寺。
孙瓴生前的事他有太多不知,他不在乎。他死后,他就是他一人的所有物,不容他人染指,更不会与人分享,他独守着一个秘密,独自甜蜜。
王夏莹给孙瓴上了香。跪在佛前,把“孙瓴,夏莹”两人的名字一笔一划的写在张小红纸上。连同一张发黄的船票,一同贴身藏着。孙玉等的不耐烦,在大殿门口走来走去。
待王夏莹出来,孙玉接过他手中的篮子“爸,你在里头干什么呢,偷偷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
“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做什么。”
“人家好奇嘛。该不是你偷拿了菩萨的香火钱吧。”
“不许胡说,小姑娘乱说话,菩萨莫怪,菩萨莫怪”王夏莹双手合十。朝天拜了几拜。
孙玉看他紧张的样子,以为闯了祸,吐了吐舌头,不敢乱说了。
待出了庙,王夏莹才告诉她“那是我的护身符”。眼神是欣喜,是希冀。
他这么贱的身子,怎么好说喜欢人家,只待来世,给我个清白身,让我配得上你。
艺校在内城,离镜清的住处不远。这些年他隔三差五的就来找王夏莹,王夏莹从不曾给过他好脸色,只是也没打发他走。两人都有太多话想要问对方。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他过的好吗?”
两人互相质问的场面在脑海中排练了万千遍,却从未诉诸于口。两人要不就不说话,要不就东拉西扯些家长里短。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二人并不亲近,可是不亲近又老是凑在一块儿做什么?这亦敌亦友的关系,旁人看的都觉得出奇。
镜清也确是恨王夏莹。
他喜欢孙瓴,只是他更喜欢他自己。多少年来他学会了察眼观色,他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打算。想要什么,都要自己把握,才是真实的。何况一辈子这么短,有谁能美满?将错就错吧。这就是他选得路。
直到遇到王夏莹,他才觉得不甘,一腔妒火全燃。
凭什么?你抢走了属于本该是我的一切。你抢走了孙瓴。本来陪在他身边的人应该是我,可是现在,我却连他“住”在何处都不得而知。
他从不曾想过,当初先弃孙瓴而去的,正是他自己。
他不恨自己,他只恨王夏莹。
这种恨,不似火般热烈,却像水一样绵长,不会爆发,却时时记挂。不会撕心裂肺,却能痛彻心扉。
王夏莹多年风霜练就了一双慧眼,孙瓴一走,他什么都看透了。他自然知道陈镜清时常来纠缠自己是为了得知孙瓴的去处。偏生这也是他的执念。他要来就来吧。
镜清走动的常了,自然就认识了孙玉。
“陈伯伯,你又来找我爸啦。”
“是啊,小玉放学啦。”
孙玉已经念初中了,出落的是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再加上性子活络,倒真是招人喜欢。
“小玉,你怎么不跟你爸姓王而姓孙?”
“哦,爸说是纪念一个故人。”
镜清手一抖,“什么故人这么重要,把姓都给改了。”
“我爸说那是他的大恩人。”
“那你有见过他吗?”镜清眼神恳切。
“没啊,我出生的那年他就死了。他又没有子嗣,爸就把我过继给他了。”
“哪有人家过继姑娘的。要过继也都是过继儿子。”镜清侧头问她。
“常理是这么说的,可是我爸说,他就喜欢女儿。”
镜清笑着点点头。
“陈伯伯,你和我爸这么熟,你认识孙伯伯吗?”
镜清点点头,又摇摇头。摆摆手走远了。
孙玉觉得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又点头又摇头,到底认不认识呀?不去管他。停好自行车上楼去。
镜清恍恍惚惚的回到家里,他翻出旧照片,有他串联时的照片,那是他还年轻,英姿勃发,有他结婚时的照片,还是上色彩照,也有孩子们小时候的照片。唯独没有孙瓴的照片。他怎么记得有呢?那天孙瓴带他去南街买衣服,两人不是照了张相吗?怎么没有了呢?那么鲜明的记忆,两个人定格在一页窗前,怎么就没有呢。
“阿园,我们家的照片都在这儿啦?”
夏姑娘正在厨房里忙碌“是啊,你做什么呢,过来搭把手啊。”又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个老头子,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突然就想起翻这些破纸。”放下锅盖跑了进来。“老头子,找什么呢,别把东西翻乱了,收拾可麻烦了。”
“咋们的照片都在这啦。”
“是啊。”夏姑娘拿围兜擦了擦油滋滋的手。
“怎么少了呢?”
“少了什么了,都在这呢,你摊的满屋子都是,我可不收拾,你自己做。”
“怎么没有他的?”
“谁的?”
“你不认识的人”
“哎呦,你身边还有我不认识的人呀?”夏姑娘不以为意,转身出屋。
是啊,阿园从来不认识他。她怎么会认识他呢?他的孙大哥,是画报上走下来的人,阿园哪里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啊。镜清垂着手坐在地上。这记录自己过往的照片里竟没有他,是否孙瓴真是他人生中的虚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既然这样,为何我会伤心,会执着,会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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