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舒彦有着读书人的温文尔雅:“这事儿能成,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其实工厂改善的大部分主意都是我妹子给出的,还有一个确实是我父亲愿意放手,让我试,甚至把跟了他多年的陈华平都给赶走了,另外,我有一个对图案审美有天赋的母亲,她平时观察细微,画出的纹样,颜色简单,却极其雅致,符合国人的审美眼光。其实之前日本印花布受到追捧,也是因为传统日式印花,清新淡雅。总之,是天时地利人和。但是,海东现在的火热,能延续多久,我没多少把握,诸位还是不要心存侥幸,这一次过了,下次肯能面对的是东洋布的直接竞争,最主要的是我们的设备,机器,工艺,实际上跟东洋的纺织厂是有差距的。”
“小宋老板,你这个说了等于没说。我们可没有你这样有个能成为洋行买办的妹妹,也没有一个才华让夫人们都追捧的母亲。”明知道宋舒彦嘴里的妹子是他的前妻,如今谁敢这么提?
“这话怎么说的,谁没媳妇儿和母亲?让她们出出主意,她们平时做女红针织,女性心思细腻,不一定会画,但是她们一定比我们更会选吧?”宋舒彦笑看这位,“工厂管理这块,要求大家一样让女工识字是不可能的。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申明看看,我父亲最近大力改善申明,现在成本压缩得已经满低了吧?最近申明的利润还不错?”
“还行,至少一尺布还有一分多利。”宋老板嘚瑟,“赚几个辛苦钱。”
这特么厂房和工人还是别人的要交钱的,还有这个利润?别人辛辛苦苦跟着抄,能维持住,不亏,略有盈余,已经是侥幸了。
邢会长笑:“还真有你的,那我可就组织大家去申明厂参观了,参观完了一起吃顿饭?”
“听您安排。”
“好!”邢会长说了之后,跟宋舒彦说,“小宋老板,关于十一月份的国货展,你有个什么想法。”
这个国货展览是刚成立的工商部,第一次办的大型国货展览,然而国民政府至今为止控制的省份也不过七八个,所幸的是这些省份包含了大部分经济发达地区。而纺织业是其中的重中之重。届时,国民政府高官政要都会出席。
“诸位应该都知道济南惨案,日本人屠杀我同胞万人。纵观历史,但凡外族入侵,不管最后是否入主中原,必然以铁蹄踏碎我同胞尸骨为代价,西晋人口两千万,五胡乱华之后,不过四百多万。蒙元时期,蒙古人所到之处,必然屠城,出现了千里无一人之惨况。而清朝进关之后的屠杀,大家应该都是听长辈口口相传:扬州十日,江阴三日,嘉定三屠。今东洋人在济南屠杀,不过是开启了一个序幕,而皇姑屯张大帅被炸死,日本人取道东北,觊觎我华夏,已经是明晃晃的了。所以作为国民政府,鼓励用国货,是必然要走的一条路,而国民用国货,也是每一个有热血的中国人会有的自觉,只怕是,那个时候我们没有合适的国货让我们的同胞用。在展会上我们要让我们的同胞相信,我们的产品能让他们信赖,这是作为当前一个中国实业家应该担负起的责任。”
邢会长听到宋舒彦这等铿锵有力的发言,带头鼓掌:“小宋老板心有大义,不过这对于我等也是一次契机,诸公一定要众志成城,一起生产出让国民满意的国货,以对得起国民的热情和期待。”
之后商讨了一下参展细节,一起吃饭之后,老板们各自离开,如今宋家父子各自一辆车,宋老爷和侯老板一路,两人刚刚上车,宋老爷见鲁鸿达满脸愁容站在车前,宋老爷叫他一声:“鲁老板。”
鲁鸿达抬头,不知道该不该应他。
宋老爷说:“舒彦所言句句是实情,你若是不趁着这两个月出清货物,其一,天气转冷,印花布销量本来就要下降,其二,国货展是从上到下的意志,你也看到了两位夫人不遗余力推介海东的面料,带动了市场的风向。你仓库里的布料是什么个来路,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不尽快出掉,之后恐怕就更难出了。不如趁着这个时候,跟你的经销商讲明白来路,让他们能卖尽卖。肺腑之言,望君保重。”
车子启动,侯老板问宋老爷:“老兄何必去提点这个东西?”
宋老爷勾唇笑:“老弟,我哪里是提点他?他此刻若是降价出售,你认为打击的是谁?”
侯老板看宋老爷,宋老爷:“是东洋布。他压在手里,还没完工的两栋公寓楼等着钱还贷呢!这两栋公寓楼现在的涨势,你说他怎么舍得?所以他必须要卖,还要尽快卖完他的库存,至少能把公寓房的贷款还上。为了能卖高一点的价格,他会跟经销商说明这些布是东洋布,是好货!这样等于是东洋人放出的低价东洋布料,在冲击东洋人自己的市场。”
宋老爷又幽幽地叹了一声:“让他干倒海东,最后冲击了自己的市场,你说东洋人怎么会放过他?别忘了,公寓和营造厂都是抵押给东洋人的银行。真是左右为难啊!”
侯老板嘴角抽搐:册那!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在为鲁老板担心。
第94章
宋老爷洋洋自得, 对申明厂里的那帮子老工人都和颜悦色起来,那群被他收拾得跟孙子似的老工人一下有些无所适从,直到下午三点多, 宋老爷的车子离开厂里, 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小朱啊!舒彦他爸又来了。”
朱明玉听见这话就头疼,她真的不知道宋世范倒是哪根筋搭错了,天天下午来橱窗前站一会儿,而且还不定时间,反正午后什么时候都有。
就站在那棵梧桐树下,呆愣愣地看上十来分钟再走, 反正她不理睬他也没用,他们告诉她, 她不在,他就看看那些绣品, 反正到了时间会走的。
今天她正在绣小瑜的嫁衣, 绣到细微处,不想停手,就随便他了。
宋老爷透过玻璃看明玉,她脸上丰润了, 今天又换了个发型,比之前更加时髦了,而且显得年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为什么感觉她头发变黑了?
宋老爷更加贴近玻璃细看,她有几根头发发根那里变黑了?竟然不是显得年轻了?而是真的气色好了, 头发也开始变黑了。
朱明玉被他这么贴着玻璃看, 弄得实在受不了了, 店里那么多顾客呢!他不要脸,她还要,隔三差五上报纸。
《宋世范眷恋前妻,日日探视》
《回头浪子能否再续前缘》
《劝朱明玉女士一句,浪子大部分都不会回头,愿意回头就原谅了吧!》
《……》
虽然说小瑜说不要把这些文章当回事儿,可真的很烦人。
朱明玉把绣花针插在针插包上,站起来走出店门外。
看见老妻出来,宋世范迎了上来:“明玉。”
朱明玉皱眉看着马路斜对过一家俄国人开的咖啡店:“去那里坐坐。”
宋老爷和她并肩走着,知道她走得慢,他放慢脚步,走在她的身侧替她挡住往来奔跑的黄包车。
进了咖啡馆,服务员过来,宋老爷抬头问:“明玉,你喝什么?”
“一杯奶咖。”
她居然也喝起了这洋玩意儿。可不是吗?她现在也穿起了旗袍,今天这件秋香绿的绣花旗袍,很适合她。
朱明玉家里被秦瑜带着喝咖啡,出来和六丫头她们喝,带着妮儿来的时候,自己喝一杯咖啡,看着小妮子满脸幸福地吃一盏冰激凌,就很开心了。不说有多喜欢咖啡,至少已经可以接受那股味道了。
两人点了咖啡,朱明玉开口:“世范。”
这是她一辈子第一次叫他名,宋世范心跳加快,有些激动:“明玉,你说。”
“我们终究是有个儿子的,舒彦你也是打算把他当成继承人的。注定我们之间不可能完全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希望,咱们俩一个是孩子的爹,一个是孩子的妈,你不要再这样了。报纸上那些不二不三的文章让我真的很反感。你连舒彦的那点豁达都做不到吗?舒彦对着小瑜,你看看他现在是什么个态度?”
“明玉,小瑜是另外找了傅家小二,若是儿子再纠缠不清,就是拎不清了。可你我之间,没有其他,只是……”
“宋世范,你是不是要我改嫁了,你才能死心?”朱明玉苦笑,“可不是吗?我死心,也是从看见你和她在一张床上像两条巨大无比的蛆在扭动开始的。”
听到这话,宋世范再也没有言语,朱明玉喝了口咖啡,跟他说:“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你为什么不能为家里的几个想想呢?做错的是你,受罪的是她们。我听嫂子说小五小产了。小四本来就一直被老三压着的,又做梦都想要个儿子,这次又生了个女儿,估计更加难受了,你知道老三那个脾气,不去刺小四几声,她是睡不着觉的。小六更不要说了,如花的年纪跟了你这个比她爹还大的人,你睡了她几个晚上,说扔就扔?除了老二老三,你可能还跟她们好过几年,其他几个,你自己想,没见得比我好多少。我有舒彦,有小瑜,还有娘家人,还有那么多嫁妆。她们呢?宋世范,别在这里装浪子回头了,别在这里装对我回心转意了。一把年纪了,想想怎么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宋世范看着朱明玉:“我……”
“舒华也长大了,老二也算是有靠了。老三有三个儿子,舒平在杭州读书了。你得想想,这三个小子,怎么打算?老四两个姑娘都小。她又是个丫头性子,唯唯诺诺,还没老六心思活络。你不会想让她把两个闺女也都养成丫头性子吧?老五老六,都是和小瑜差不多大的姑娘。老宅里,你不管他们,不说你几个姨太太,就是你的几个骨血,都要荒废掉的。生孩子又不是你肚子疼,肚子没疼过,你自然也不会心疼孩子。成天来我这里,我这里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我如今儿女双全,还有个小妮儿陪着,日子好着呢!”朱明玉喝掉了咖啡站了起来。
老宋掏钱结了账,往外走去,站在咖啡店门口,看着明玉一个人回了姮娥店里,他坐上车子,跟老唐说:“回家!”
车子开过洪家大宅,看到洪家人正在搬家,宋老爷问老唐:“他们这是?”
洪家大太太终究没有证据证明她下毒,最后这个闹剧也就不了了之,本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没想到还有后续。
“听说二太太生的四少爷要求继续调查洪老爷死的真相,不过过几天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就带着老婆孩子,还有二太太和二太太生的小少爷去日本了。大太太不喜欢这栋房子,说是把这栋楼做书画生意。”老唐笑了笑,“恐怕是晚上睡不安稳吧?”
宋老爷也没兴趣知道真相,总之所谓的让人艳羡的妻妾和睦不过是假象而已。
自己要是不搞那么多姨太太,要是那时候和明玉好好相处,是不是到今天,今天可能就像傅家哥哥那样,儿女不多,都是宝贝,夫妻恩爱,小吵怡情?
多想无意义,到家了,又得面对这空荡荡没个女主人的家。
宋老爷进家门,听见一个娇俏的声音:“张妈,怎么回事啊?跟你说了,我要用力士香皂的,你怎么给我一块蜂花香皂?”
张妈略带着不耐烦的声音:“五姨太,要么您自己去买,要么我明天给您去买,今天真的没空,老爷和少爷要回家吃晚饭的。”
小五的声音越发大了:“张妈,你什么态度,我不过要一块肥皂,这种香得让人腻味的肥皂我不想要,我就要力士那种奶油香的。我要洗脸的呀!你信不信,老爷回来,我跟他说去!”
“您说,您到时候别不说!”
张妈说着往楼梯上走,看见的宋老爷,加快了步伐往楼下走,声音喊得很大,“老爷回来了?”
一阵香风过来,小五急匆匆地从楼上下来,看见宋老爷立马扑上来,抱住宋老爷的腰,靠在他身上:“我知道你忙,可我都那样了,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
这话出口,立马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一样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哭得那一个伤心,倒是是自己花了心思追来的小娇娇,多日不见,虽然不怎么想念,但是看见她这般伤心,他要伸手搂住她安慰两声,却见张妈从楼上下来,经过他们边上,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这下宋老爷的一只手倒是不好落下了,直到张妈出去了留了他们两个在客厅里,宋老爷终究是舍不得,伸手抱住小五:“好了,好了!别哭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被三姨太推倒在地,孩子没了,我的命也差点没了……”小五粉拳捶着老头子。
宋老爷今天刚刚被前妻给说了一通,自觉负了前妻,也负了跟了自己的这几个女人,此刻深感愧疚,搂着她:“别哭了,我实在是忙,这些日子,上海都是事……”
宋老爷正在安慰小五,宋舒彦从外头进来,看见的就是他爹和他那小娇娇正抱着,宋舒彦咳嗽一声。
听见儿子的咳嗽声,宋老爷自觉好似犯下了天大的错,放开了小五。
五姨太用帕子擦了擦眼,看向宋舒彦:“大少爷。”
宋舒彦这次没应她,跟他父亲说:“既然您的五姨太来了,以后少去我妈那儿,少打扰她的清净。”
五姨太没想到大少爷会这样跟老爷说话,正想要为老爷打抱不平:“老爷,您看……”
她还没说完,见宋舒彦斜睨了她一眼,这半年来经历的事情太多,宋舒彦的气势又上了一层,五姨太被他一个眼神,给看得不敢说话了。
张妈跟在大少爷身侧:“大少爷,今天回来早了,晚饭还要个把钟头。”
“行!我先去楼上洗个澡,到吃饭了,您叫我。”
“好。”张妈应下之后,要去厨房,想到一件事,转身过来,“老爷,五姨太住您房间了。”
张妈说完去厨房了。
五姨太跺脚:“老爷,上海这里的佣人还有没有规矩?我刚到的时候,她对我爱答不理,我让她叫人给我拿点儿东西,三催四请,她是不是分不清谁是主谁是仆啊?”
“她分得特清楚,这里除了舒彦,其他都不是她的主,我也不是,跟我上楼。”
宋老爷往楼上走,五姨太跟着他往楼上去。
宋老爷进自己的房间,地上箱子还没合拢,床上扔着小五的衣服,桌上放着她的化妆品,他说:“把东西收拾了,跟我来。”
“我去哪儿?”五姨太问宋老爷,“你让我去哪儿?我是从家里千辛万苦逃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去隔壁房间,我不习惯有人睡我身边。”
宋老爷没把小五送客房,只是送到了隔壁房间,以前三姨太住的那间,他下楼找了张妈,让她给隔壁房间换床单。
“已经换好了,五姨太非要住您那里。”
“我知道了。”
五姨太委委屈屈地进了隔壁房间住下,吃晚饭的时候,她下楼贴着宋老爷坐,看着桌上的菜,都是江浙菜,虽然比现在的家里好些,可上次她路过这里吃不惯,老爷后来带她下了馆子。
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饭菜,听父子俩在说话,似乎没有人注意她光吃饭都没动菜。
宋舒彦吃好了,用餐巾擦了擦嘴说:“你们慢用,我上楼去了。”
宋老爷也吃好了,放下碗筷问她:“你吃好了没有?”
“吃好了。”
宋老爷并没有发现五姨太的哭腔,他带着她上楼,到了她的门口说:“你一路上也累了,早点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
宋老爷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想着明玉说的话,这些姨太太和孩子,要怎么安排,这么些年,他都把姨太太和孩子交给了明玉,似乎从未有过问题,可是刚才明玉的意思,会出问题?
正在想着,门被敲响了,他来开门,见穿着睡袍的小五站在门口,他问:“你干嘛?”
“我来伺候你呀!”
宋老爷略微顿了顿,有些尴尬:“不用,你回去睡吧!”
本就睡眠不太好的宋老爷,一夜辗转,却没想明白要怎么办?按照他以前的想法,姨太太吗?交给太太,自然会安置好了,可今天明玉跟他说了,这些也是活生生的人,也会像她一样耽搁一生,一下子他倒是不晓得怎么办了。
第二天起来,见到的是眼睛红肿的小五,下楼来他还生怕张妈今天不高兴还给阳春面吃,发现今天还算正常,他带着小五落座:“来,吃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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