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都的夜风变轻了。
靖都皇宫西侧长街,住着京中的达官贵人,其中一座宅院,在深夜里被敲开了门。
夜访而来的裴鸿反客为主,坐在了主座。
陪坐的是太常卿窦则。
这里是太常卿窦则的府邸。
“窦大人。”裴鸿没有碰仆人上的茶,正襟危坐说,“咱们同是三朝老臣,同朝为官多年,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坐到一处说话。今日,我来找老兄弟叙叙旧。”
“无事不登三宝殿,裴鸿,我知道你来找我何事。”窦则一直垂着的头倏地抬起,冷笑一声,“你终究是负了先帝。”
裴鸿深叹一口气,他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夜灯下晦暗不明,低沉地说:“本官是先帝和陛下的太傅,一颗师心对两位学生,不敢有厚此薄彼。老夫不敢自吹鞠躬尽瘁,自问做到了为官三朝尽心竭力,或有不妥之处,也总在日做三省。窦兄,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不要再固步自封了。”
“我固步自封?!”窦则坐在灯下,一双眼睛烈烈映火,吹起胡子道,“是你忘本才对!你忘记是谁点你为状元?是谁把熹平帝托付给你?托孤之臣当中你为首,你又做了什么?你转头就投了陛下!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根本不配与我说话!”
“窦兄糊涂啊!”裴鸿痛心疾首道,“忠于朝廷,就是忠于江山,天当今圣上是先帝钦点的太子,忠于今上,是理所应当,臣子之责呐!”
“可是今上不是燕氏血脉!”窦则突然拔声,“他不知是哪里的野种!他自己早就知道,竟然还敢堂而皇之、理直气壮地霸占大靖江山多年!”
花厅里仓促点的灯没盖灯罩,堂风吹得烛光轻轻摇曳,裴鸿花白的头发在光线暗沉,他揣着袖子,仰天闭目说:“道听途说的话,窦兄,你也相信?”
“先帝留下来的老人、老晋王府的老人,都能证实的事情,哪里会假?”窦则被裴鸿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突然尖利地喊,“若是有假,陛下又何必做贼心虚,断了长……长公主的香火!”
“我一直想问。”裴鸿豁地睁眼,怒目而视道,“长公主之事,宫里头知道的人极少,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跟你交底。”窦则索性放开说,“那座紫禁城是老燕家的!里头有多少人是老燕家世奴!陛下一次次清洗又如何?他能把宫里头的人杀尽嘛!你看他,连后宫都不敢去,可那又怎样,那些肮脏的事情照样藏不住!”
忽地一阵风来,吹灭了裴鸿近身的灯,他的脸沉在阴影里,汉息道:“前朝与后宫勾联是大忌,你们这是死罪啊。”
“死罪?”窦则哈哈大笑道,“你当我不知道,我的罪名,陛下已经定下了!你我同朝为官多年,今夜你突然造访,就是来问罪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裴鸿,像你这种两面三刀之人,只会里外不是人,注定要不得好死的。”
裴鸿望向外头的明月,脸色微亮,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里蓄满了力量:“我裴鸿能否善终,不重要。我之一生,能佐三朝,已是读书人至幸之事。若上苍爱顾,还给我时日,我还想亲眼见太子登基。四朝元老,荣宠无极;又幸得见大靖复兴,我裴鸿三生有幸,死而无憾。”
窦则怒而起身道:“你才是老糊涂了!现在的江山,不是燕氏的了,历代先帝若泉下有知,必定含恨不已!”
裴鸿炯炯盯着窦则:“可这江山还是大靖!”
“如今这江山只差改个名字了!早不是原来的大靖了!”窦则的白发抖得散乱,冷诘道,“燕氏的江山,是燕氏祖宗浴血奋战打来的!便是这江山再烂再坏,哪怕社稷崩坏,那也是老燕家的事。燕楠父子是窃国贼!燕楠、燕熙、宋家、汉家、淳于家,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是在明目张胆地窃国。可怜百姓也被他们摆布,几场悲春伤秋的诗会茶会,一场轰轰烈烈的求亲,就想偷梁换柱,把血脉正统给抛弃了?”
“冥顽不灵。”裴鸿把案上的茶杯握进手中,遽然瞪眼道,“你不如换个思路想,当今太子若愿意,大可以重新打江山。试想,苍龙军和踏雪军进京要几天?靖都的禁军全是汉家人,现在是淳于南嫣代管,汉家是太子师门,淳于家是太子党,若有一日靖都兵临城下,禁军不攻自破,五城兵马司开门迎太子。太子殿下要把这江山要改名换姓,轻而易举,不动一刀一枪。事到如今,陛下还让这江山姓着燕,已是仁至义尽了!”
“仁义?”窦则疯了般冲过去,想抓裴鸿,被暗处跃出来的侍卫拦住了,他抬手去垂打那侍卫,撕心裂肺地吼,“陛下也配称仁义!先帝是陛下杀死的,对不对?长公主又是陛下处罚的!燕楠就是个刽子手!十恶不赦,欺师灭祖的罪人!”
“你逾越了。”裴鸿把茶杯猛地摔在地上,“无凭无据之事,你信口开河,恶语可以伤人,慎言呐。”
茶杯落地,碎响炸裂。
外头突然冲进来一批锦衣卫,拔出了明晃晃的绣春刀。
窦则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苍白的胡子颤动:“你今夜来,果然是要杀我!你们连审判我都不敢!哈哈哈,这才好啊,我不明不白的死,才会叫老臣们都心寒!裴鸿,我死不足惜,到了地下,我无愧见先帝。你这个包庇杀帝的太傅,到了黄泉,且等燕氏祖宗的问罪,且看先帝能不能饶了你!”
靖都的风止了。
这夜浓得化不开。
绣春刀很快,血色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淌开。
裴鸿说:“去下一家罢。”
锦衣卫收刀应声:“是。”
裴鸿踩着血水,他穿着常服来的,靴子留下一地的血脚印。他走到外面,皱纹都被高悬的皓月照得清晰可见,他已经七十多岁,没有多少时日了,他在死寂的夜里自嘲:“一生只为一主?呵——”
他迈出门去,看到空中悄然飘白,他定定站住,黑色纱帽上坠了雪花,他很轻地对自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先帝、陛下、太子,皆是我学生。只要不负天下,负谁都不重要。为等一任明君,跟了三任皇帝,蛰伏靖都三朝,若能等来皓月当空、艳阳高照的新世,我裴鸿,隐处执灯,无悔无憾。”
大雪之名深藏朝堂,无人知我执灯又如何,无人记我功绩又何妨,我的新世要来了。
靖都在大雪这日,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
第132章 叙情归都
同样的深夜里, 西境的雪止了。
更声响至丑时,夜深且夜。
竹宅正房前的风灯在寒风里轻摇, 外头万里积雪, 屋里头温暖如春。
燕熙在软榻间醒来,宋北溟把他抱得这么紧,他都起汗了。
燕熙挣了挣。
宋北溟睡梦中也随时感知燕熙动静, 手上一捞,把人搂到身上, 他在黑暗中倏然睁眼,与燕熙对视:“睡不着?”
“嗯。”胸膛相贴的地方, 燕熙能感受到宋北溟强有力的心跳,这蓬勃的生命力,是他独有的春药,宋北溟的强悍、热烈、霸道是他所望尘莫及的。可这样的人对他说过, 要做他的“风月臣”,他垂首与新封的太子妃交颈相贴, 不舍地说, “梦泽, 我该归都了。”
“我知道。”宋北溟把身上的人搂得更紧,他就是要把燕熙捂出汗,这让他感到燕熙没有生病。他凑近那一咬就红的耳朵说, “陛下许了我们亲事, 便不会再杀我, 也不会再禁我入都, 待西境的神机营和炮墙都建好, 开战前, 我就会去看你。大战胜, 我便归都,与你做日日夜夜的夫妻。”
“身为太子,此时该说战事要紧、国事为重,不该感情用事。”燕熙咬住宋北溟衤果露的肩头,把那里染得潮湿,他在即将分离之时,体验到爱情的磨人。
燕熙不像宋北溟那样时时让对方感知爱意,他状似冷漠游离,然而在这般刀割的时刻,才知自己爱的鲜血淋漓。
他发狠地把宋北溟咬出牙印,尝到了些许血腥的味道。
突然理解了宋北溟要给他刺字的欲望。
燕熙发觉了自己浓烈的占有欲,他也想宋北溟锁在身边,哑声说:“梦泽,我只有你,不想与你分开,一时一刻的分别都难以忍受。”
“我也一样。”宋北溟时刻记着燕熙身上的“荣”,荣已经微弱了许多,可一旦离了他,“荣”又会诡计多端的变得凶悍。不必问大夫他也知道,以燕熙现在的身体底子,根本没有余力制服“荣”,他整日的提心吊胆,夜里也吓醒好几回。
这天下不让他和燕熙此时厮守,太子殿下的江山正在崛起,他若护不住燕熙的江山,便守不住他们的小家。宋北溟咬牙道:“此去靖都,江山美景皆入你怀。西境还有一战,此战胜,四海升平,八方来朝,我的微雨将是盛世明君,永载青史,世代咏诵。”
燕熙嗯了一声,鼻尖相触,两人呼吸交缠,夜静处,软被下的摩擦细碎清晰。
“金锁链打好了么?”燕熙在亲密无间的相抵中暂忘离伤,呼吸变热问,“我想要你把我锁起来。”
“快了,我回都时带去送你。”宋北溟顺着燕熙的头发往下,“把你锁在婚床上,叫你记住洞房的痛,一生一世,几生几世也忘不掉我。”
“为夫甚是期待。”燕熙脸上发热,他适应了黑暗,单手撑身,看到宋北溟笔挺的鼻子,他爱着这个英俊又豪迈的男人。宋北溟是他的慰藉,也是他的偏执,宋北溟用温暖的血肉,在这本书里给他建了一个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场血腥野蛮的任务,温柔的交贴让人沉沦,他不想天亮,很轻地说,“我想把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一齐办了。”
“这两件事离得很近么?一起办?”宋北溟觉得不对,忽地想到某个可能,眸光骤敛,诧异道,“你……是说?”
“我本不愿归都。能让我回去的,只有那个位置。”燕熙的里衣在厮磨间变得凌乱,宋北溟干燥的手指在抚摩那个“溟”字,把他的心跳都弄快了,他气息不稳地说,“两封远道而来的圣旨,一场轰轰烈烈的血统之战,一纸情定今生的婚书,环环相扣,恰到好处,必是有人在运筹。能做到如此的,只有父皇,父皇在逼我回去,也在助我回去。我没想明白他为何如此急切,但我可以确定,他一天也不想在那个位置上呆着了。”
宋北溟听得骇然,停了手上的动作,惊问:“陛下正当壮年,不该啊。”
“他或许病了,又或许快疯了,他掌握着时局,风波和人心都被他牵在手里,他织了一张密集的网,迫使我归都。远隔千里,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疯狂和执拗。”燕熙沉思道,“在西境战局扭转开始,甚至在更早之前,他就在等我回去。”
宋北溟读过不少兵书和史书,史上主动退位的皇帝屈指可数。万人之上的位置令人留恋,他不信天玺帝是爱子心切的父亲,他见过天玺帝把燕熙当“刀”磨的残酷,天玺帝甚至纵容着他,让他差点杀了唯一珍爱的皇子。
这样的男人不会因为父子之爱而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利。
宋北溟试探地问:“陛下是要主动退位吗?”
“他不会。”燕熙眸光幽深,“父皇喜欢掌控,他不会允许他的上面,有人指手划脚,他忍耐四姓多年,最后甚至赔尽有四姓血脉的皇子,也要把四姓清干净。他毕生都在追逐绝对的控制,他如愿以偿站到了一言九鼎的位置,不会再忍耐了。”
宋北溟听得胆战心惊,撑住燕熙的双肩说:“那……你是要你弑父吗?”
“我……不懂他。”燕熙沉吟良久,少有地犹豫道,“我中状元入朝之后,只在册封那日见过他,我在那日曾想过只要杀了他,我就是皇帝。可他只是轻飘飘地望我一眼,就让我感到惊悚而打消了念头。我舍近求远来西境之初,并不明白他的用意,在我被这场风波推到了解手可及的位置时,终于明白了。他让我来西境,就是要我有重建江山的势力。此次的血统风波,帝王的操纵深藏不露,只有同类才能嗅到他的欲望,他……要清的不仅是四姓,还有皇姓。”
皇姓!
腐败的皇燕还有许多吃着皇粮的偏支远亲,天玺帝也不想养了。
宋北溟骇住了。
他也曾分析过无数次天玺帝。
这个帝王似无情无欲,又似深陷欲壑,无从揣摩,深不可测,根本无从下手。
两个有情人,在深夜里的交谈触及到了大靖最深的帝心,宋北溟坐起来,把燕熙托在怀里,再拉高软被,把美人暖住了,凝重地说:“那你此去,并非坦途,陛下不知还布了什么局在等着。”
“他势必要再考验我一回。”燕熙沉思道,“你我都是他磨的‘刀’,他算无遗策,必也磨了其他的‘刀’。他不介意血脉,才是他最可怕之处。他若真不是燕氏血脉,可他到底是借着燕姓上位,可他连燕姓都不放在心上,继任者姓不姓燕,他无所谓。我若没用,坐不稳江山,他才不管我;若有一日,我被取代,他只会快慰。我不是父皇的对手。”
宋北溟问:“陛下会怎样考验你?”
“他原本想看我能否放弃你,可他失望了,我没有达到他要的冷酷无情。”燕熙估摸着天玺帝的心态说,“既然无法利用你控制我,便会利用其他人。我的至爱至亲,只有你、灵儿和他。”
“陛下宠灵儿,且灵儿是公主,陛下不会为难灵儿。”宋北溟说到此处,遽然遍体生寒,他抓着燕熙的肩膀的力道加重说,“微雨,天子血,亲父血,沾不得,一沾便是永世骂名。你要做明君,千古大帝,不能有些污点。你看,此次风波之后,天下人不再提陛下,不是因为可以无视他的血脉和弑君传闻,更不是拥戴他,天下人厌恶他的血腥,所以转而请愿要太子归朝。这场风波,陛下也输了,你是唯一的赢家。”
燕熙沉默许久,他的伤手不敢动,右手去扶宋北溟的手,他们身体早已坦诚相见,可他心里藏着的恶魔从未暴露给宋北溟。
在西境静谧的夜里,燕熙没有太多挣扎,他的里衣那么柔软,他拿过宋北溟的手,教他来解自己的衣扣,他在展露自己身体的过程中,轻声地剥白自己:“梦泽,你们都说我是神明,其实我不是。我是恶魔,我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更残忍,我把这副身体折腾成这样,可谓是穷兵黩武,只为奉天殿的高座。我从来不是什么圣洁的仙子,我来此世,只为争斗,一路噬血走到这步。父皇疯颠,其实我也不逞多让。父皇不想再等,我亦然,我一刻都不想再仰望那个位置了。时势已至,此番归都,我与他必定有个了结。”
宋北溟手指微动,那水绸的里衣在暖被里滑落,他看着燕熙把被子也丢开了,眼前的冰肌玉骨如浮微光,他的手指交给燕熙,由着燕熙带着他去抚摸,像是重新认识这个人。他享受这样的交付,喉间收紧道:“我的微雨必定会赢,苍龙军和踏雪军可以护你去任何位置。”
燕熙把宋北溟环到月匈前,他抚摸着宋北溟散开的发,这发入手硬滑,宋北溟每一处都充满雄性的霸道,燕熙都好喜欢。
宋北溟在品尝他,他不由绷直后仰,姣好的脖颈露出来,随着那喉结滑动,燕熙喘息着说:“梦泽,但凡有人要我与你分开,只要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我……我……”
燕熙的气息被那攻城亲凌乱了。
他被宋北溟托高,被完全的掌控了。
这是临别的夜,情人相抵,春宵值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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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境到靖都千里,快马只要两日。
燕熙带来的一千锦衣卫,邵亭带来的两千锦衣卫,还有安王府暗卫数百,加上苍龙军挪出的一千精锐,太子归都的队伍浩浩荡荡。
宋北溟一路把太子仪仗送到西境辖边。
燕熙手伤,骑不了马,只能坐马车。
北风惊雪上没有主人,宋北溟也在马车上,车辙停下时,他接了一个依依不舍的吻。
天空中海东青盘旋,紫鸢抬臂接了,取出其中的信,交进马车。
宋北溟看了说:“漠狄派人来谈和。”
“狡诈。”燕熙肃声,“若真想谈和,就该撤去定侯山北的军营,送战马,上降书,呈贡礼。漠狄人生性好战,狄搏与我们有血海深仇,没有打服的和谈都是缓兵之计。国防不固,必遭侵略;兵刃相见,打服为止。以一场彻底的胜利,换大靖一代人的安定,往后国富民强,才有真的复兴。”
“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我会深入漠狄,直捣黄龙。”宋北溟提到战事,气势犀利,而他看着燕熙时,说话又格外温柔,“西境有我,你且放心。”
燕熙瞧一眼天色,略有惆怅说:“梦泽,我在朝堂,支持你一应军备,海晏河清和暗部也会倾囊养战。安王爷,你是天生的神将,青史不止会记住君王,不乏名将重臣千古流芳。我的梦泽是大靖强盛的转机。”
宋北溟听到这里,目光逐渐加重,他深深凝视着燕熙说:“今朝蛰户初开,一声雷唤苍龙起。微雨先生,苍龙已腾,夏至已至,你已不是单独领行,我来陪你。”
“夏至——”燕熙猝然怔住,嚅嗫道,“你是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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