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讲,就算陶临渊对能够力排众议让她当上皇后,那他日后就不会娶其他世家大族的女子为妃吗?
必然是会的,并且这些女子的父亲和兄长还会是朝内的中流砥柱,达官显宦。
而她的父亲和兄长,要么窝囊地死在金人马蹄下,要么被幽禁于皇陵。
她在后宫的全部底气,只有那个男子的宠爱。
这样不对等的感情,她不敢去接受。
凉风入窗,吹乱了女子鬓角碎发,也吹冷了她十七年间头一次暖起来的心。
————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
清晨,京郊码头上却极为热闹,商贾们都忙着赶在入冬前囤积好货物,免得天冷下来后河道冻结。
突然,数队兵马涌入码头,为首官兵神情肃然,下令即刻清理码头上的人群。
不明所以的百姓被官兵赶到渡口两岸,瞧见官兵们清理完脏乱的码头,又有数十名侍女上前在在地面上洒龙脑香驱散异味。
“好大的阵仗啊,不知是哪一位达官贵人来到京城,竟让宫里的人准备得这般隆重?”
“你没听说吗?当今圣上的亲妹妹,也就是长公主在十四年前染上瘟疫,后来得一位圣僧指点,因长公主的名字里有一个清子,必须找一个三面环水,一面环山的福泽之地养到十七岁,才能接回京城。”
“三面环水,一面环山,那不就是宣州城吗?”
“是啊,传言长公主到了宣州城后,病很快就好了,于是先帝让长公主留在庄子里养着,等到年满十七岁再接回宫中。”
渡口的百姓们议论纷纷,不由对这位从小长在宫外的长公主充满了好奇,想要一睹其风姿。
半柱香的时辰后,一艘雕龙画凤,华丽高贵的船舶驶入码头。
不一会儿,只见一位头戴帷幔,身着逶迤白梅蝉翼纱裙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步而出。
女子步伐优雅,袅袅婷婷,举止从容,裙上用浸染过珍珠粉的银线绣着淡雅的白梅花瓣,精致清雅,中间以璀璨夺目的红宝石点缀,在日光下犹如流霞,透着矜贵的皇家气质。
一阵河风拂过,轻轻吹起帷幔一角,露出女子半张盛颜仙姿,若惊鸿一瞥,很快被垂下的帷幔挡住。
有幸窥见公主尊容的百姓发出了惊啧声,而那些没有瞧见的百姓则是伸长了脖子,更想知道让人惊叹连连的神秘公主长得是何模样?
可惜公主很快就登上马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车厢内,魏无晏手捂胸口,感受着胸膛内剧烈震动的心跳。
这还是她头一次身穿女装,在如此多人的注目下行动,这种感觉比她以往上朝时还要紧张。
毕竟在金銮殿里,百官的目光都集中在蛟龙大人身上,就算她这只小泥鳅在龙椅上打瞌睡,都不会惹人注意。
“京城果真是繁花迷人眼!殿下,奴婢刚才听码头那些书生都称赞您是窈窕神女颜。”
宝笙兴奋道,现在还觉得自己在梦境里,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当朝公主的贴身侍女。
起初,她以为自己知晓魏无晏的身份后,定会被灭口。还好殿下人美心善,念及她们主仆二人的情谊主动与摄政王求情,这才留下她一命。
宝笙打量车厢里的布置,真是比她们以前在宣州城的马车要华丽万倍,所有的器皿都镶嵌着金边,茶几也是名贵的紫檀木,案上的紫铜鎏金香炉升起袅袅白烟,闻着就觉得心神都松弛了下来。
她实在不明白魏无晏为何放着金尊玉贵的神仙日子不过,非要独自一人跑到宣州城,被催债的人逼得秉烛伏案,靠着画秘戏图挣钱。
“奴婢还以为摄政王今日会来码头接殿下回宫呢?”
听到宝笙的话,魏无晏眸光微微一暗。
自从上一次她与摄政王不欢而散后,男子就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只留下薛锰守护她一路上京。
听薛锰的意思,摄政王为了陪她在宣州城过花灯节,将金国的两个王子凉在驿馆一个多月,金国大王子完颜赤烈觉得摄政王是在故意怠慢自己,一怒之下将鸿胪寺派去安抚的官员给打了。
此事一经传开,惹得京中文人墨客们纷纷指责金人蛮夷不化,就不该与他们坐下来议和,而是将他们直接打回燕山脚下,让他们在苦寒之地自生自灭。
当然,也有部分有远见的人指出围师遗阙,穷寇勿迫,若是大魏逼迫得紧了,没准儿惹得金人急红了眼和大魏拼个你死我活,岂不是让隔岸观火的南帝有了可乘之机。
总之,完颜赤烈暴打鸿胪寺官员一事,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都掀起不小的风波,陶临渊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处理此事。
魏无晏垂下双眸,开口道:
“摄政王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来接我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公主。宝笙,你要切记,宫里不比宫外,一言一行都要在心里揣摩再三,不然日后捅了篓子,无论是皇上还是长公主,都救不了你。”
宝笙听到魏无晏肃然的语气,立刻点点头:
“殿下放心,奴婢进了宫后一定会闭紧嘴巴,谨记奴婢就是庄子里服侍您的小丫鬟,得殿下青睐才带入宫中。”
魏无晏敲打完宝笙,倚靠在矮塌上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车轴缓缓停下,车帘子被人由外掀开,融融日光照射进来。
“殿下,奴才受摄政王之命特来接您回新宫殿。”
魏无晏看向詹公公熟悉的笑脸,突然感觉自己真是回到了宫中。
下了马车,魏无晏乘坐宫撵到了新宫殿。
她抬起双眸,看向日光下金光灿灿的漓锦殿,面露惊讶之色。
詹公公忙上前解释道:
“除了皇后的翊坤宫和皇上的福宁殿,就数漓锦殿离垂拱殿最近,摄政王特意让工部重新修葺了漓锦殿,内侍省挑选的器皿和家饰都是库房里顶天好的。摄政王说,长公主离开宫时年纪虽小,但终归是打漓锦殿出来,如今虞嫔娘娘不在了,长公主以后就是漓锦殿的一殿之主。”
魏无晏走进装饰一新的新宫殿,内心一阵恍然。
自从她被群臣糊里糊涂推上皇位,已有一年多没有踏入漓锦殿,如今再次来到她与母妃曾经相依为命的宫殿,感触颇深。
书房内,残破的书架已被置换成全新的黄花梨博古架,她曾经翻阅过的书籍和画册都被整整齐齐码放在一起。
“殿下一路劳顿,不妨先歇一歇,摄政王还在垂拱殿处理政事,酉时会来漓锦殿陪殿下用膳。”
“好,有劳詹公公。”
“嘿哟,长公主殿下真是折煞奴才了。”
詹公公一面点头哈腰,一面领宫人退出殿外。
魏无晏看着詹公公离去的背影,唇角荡起浅浅的笑容,心想詹公公年纪也不小了,还要陪她与摄政王上演“指鹿为马”这一出戏,装作全不认识她的模样。
哎...在后宫讨生活的人,果然一个个都是演技了得。
魏无晏清楚摄政王闹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让朝中百官尽快接受她的新身份。
环视焕然一新的漓锦殿和一众陌生的新宫人,她微微蹙起眉心,也不知曾经帮助她逃出行宫的蕊心,吕太医和文鸳都怎么样,有没有遭受到皇城司的严刑逼供?
方才,她想从詹公公口中打探他们三个人的安危,无奈詹公公是个滑不溜手的老泥鳅精,面对魏无晏的旁敲侧击,要不装傻充愣,要不闭口不言,让她无从下手。
看来,只能等着摄政王今夜来时,她亲口向对方打探一二了。
舟车劳顿数日,魏无晏浑身疲惫,她原本只想在美人榻上小憩一会儿,等候摄政王回来,主动弥补一下君臣二人之前闹出的不快,也好为蕊心他们三人开口求情。
可一沾上松软舒适的锦衾,她忍不住阖上越来越沉的眼睑,沉沉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窗外已是月挂枝头。
魏无晏坐起身,身上盖着的月色狐裘大氅从肩头滑落,她拾起斗篷,抬眸看隐隐透出烛光的书房。
殿中的宫人不知都去哪了,魏无晏只好一手挑着宫灯,一手抱起狐裘大氅,一步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拨开层层纱幔,绕过屏风,桌案后摄政王挺拔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一豆烛光溢满了整间书房,男子一袭象牙色金蟒刺绣长袍,窗外是皎洁的月色,衬得他五官深邃,俊美出尘,仿若是银盘上不恋红尘的清冷谪仙。
听到她走来的动静,男子没有抬起头,依旧神情专注盯着桌案上的奏折,语气平淡:
“陛下醒了?”
四下无人时,他还是更习惯唤她陛下。
魏无晏点点头,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看不到,于是轻声道:“摄政王还在处理公务?”
陶临渊没有明确回应,只是招手示意小皇帝走近一些。
魏无晏稍稍迟疑了一下,可想起蕊心三人的性命还掌握在喜怒不定的蛟龙大人爪中,只好顺从地走过去。
女子袅袅身姿,投映在山水屏风上,落下一道妩媚的倩影。
陶临渊缓缓抬起长眸,看向笼罩在烛光中的小皇帝,少女刚刚睡醒,嫩颊白里透红,一对水眸波光粼粼,仿若含着露珠的娇花,稍稍一用力,就迫得花蕊吐出露珠。
男子漂亮的眸子微微眯起,眼尾勾起一抹风流,他撩开衣摆,拍了拍自己的大长腿,示意女子坐上来。
魏无晏双颊红晕更甚,她放下宫灯,又将狐裘大氅挂在架子上,才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女子伸出纤纤素手,搭在男子宽阔的肩头,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烛光中微微摆动,随着玉足轻轻踮起,裙摆下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足裸,在月光下婉若琼玉。
叮咚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是二人腰间玉佩相撞的声音。
这声响仿若是撞在魏无晏的心尖上,让她本就僵硬的身子轻轻一颤。
陶临渊凝视低垂着小脑袋的小皇帝,深幽眸光落在少女娇艳欲滴的耳垂上,薄唇勾起若有若无的浅笑,他拾起桌案上的一盏清茶,淡淡道:
“陛下刚刚睡醒,先喝口茶水润润嗓子。”
魏无晏应了一声,接过茶盏浅啜几口,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看向桌案上铺散的纸张,待瞧清楚纸上的内容,一对儿明眸因惊讶地撑得圆溜溜,就连口中的茶水都忘记咽下去,鼓着圆润雪腮直勾勾盯着画中内容。
她方才步入书房时,瞧见摄政王神色专注,伏案不言,本以为对方在处理什么十万火急的奏折。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十万火急”的奏折上时,脑中好似被人点上一把火,烧得她神志都崩断了。
这...这不是她以前在宣州城小院里画的春宫草图。
因只是粗略绘画的草图,画中缠绵的男女只勾勒出身形和姿态,脸上依旧是一片空白。
陶临渊从目瞪口呆的小皇帝手中取下茶盏,伸手点了点女子鼓起的雪腮,笑道:
“微臣很喜欢这几张画,就留了下来,可惜画中内容并不完整,还请陛下为微臣补全画中内容。”
第53章 金口玉言
魏无晏感受到她的掌心被男子放入一杆狼毫笔, 于是努力收拢起烧焦的神志,她抬头看向凤眸含笑的男子, 认真问道:
“爱卿可否告诉朕, 蕊心,文鸳和吕太医他们现在何处?”
陶临渊漆色眸底笑意转淡,语气依旧淡淡:“这三人里应外合, 不仅给御林军下蒙汗药,还协助陛下离开行宫, 置陛下性命于险境, 已被微臣下令关押至地牢。”
得知三人还活着,魏无晏松了口气, 恳切求道:“他们都是受朕致使才会给御林军下药,爱卿既然都原谅了朕, 不如高抬贵手,饶过他们三人吧?”
陶临渊盯着小皇帝闪动的盈盈水眸, 道:“陛下补全画中内容,微臣便放了这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