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南面居中的朱雀门,不知何时已经豁然大开。朱雀门是皇城最重要的大门之一,出入皆有法度,但此时从门中仓皇跑出来的人们服色各异、身份混杂,既有内侍、宫女,也有宫廷卫士和官员们。他们跌跌撞撞,互相推挤,这副场景落入街上群众们的眼中,意味不言而喻。
    场面陷入了更大的混乱。有人哭喊,有人尖叫,有人急着冲回家去找家里人,有人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儿,有人抢过了武候们腰上的佩刀,大声呼喊:“长安城破了,我们都要死!王公大臣们都已经走了,我们不如先去他们家里取些金宝财货,各自逃命去罢!”
    众人抢光了那些本属于虢国夫人的玉枕和金器,闻言更是意动,有人推倒了一个牵着驴的老丈,抢了驴骑上,纠集众人往东北方向去――东北侧的平康、宣阳、亲仁等几坊,多有高官贵族的宅第。
    杨续低声道:“娘子,此地已乱,我们尽快避开。”我咬了咬唇:“既然宫人们已经跑了出来,他只怕很快也会回来,万一他寻不到我们――”
    正犹豫着,有两个明显不怀好意的汉子凑到面前,伸手来抢我们手中的马缰,嘴里说道:“我们没有钱吃饭了,娘子将马送与我们换钱吃饭罢。”
    我被拉得一个趔趄,杨续见状脸色微变,右手抓住那汉子的手腕,一拉一拧。一声脆响过处,那汉子捂住手臂,不住痛呼。另一个汉子见机得快,连连后退,大声喊道:“贵人家的恶奴伤人了!”
    当此群情激愤之时,这种话无疑极能挑动人们的情绪,无数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如焰大急,叫道:“夺人马匹财货,还说我们伤人,不要脸!”
    汉子反唇相讥:“谁不要脸?你们的衣裳又好,马儿又肥,又妆扮成这样,想必也是要出逃的贵人罢?”那被拉脱了手腕的汉子也忍着痛,对众人叫道:“平日里他们倚仗主家,欺侮我们穷人,也就罢了,如今长安城都要破了,我们还怕什么!”
    “打死这恶奴!”
    “抢了他们的马,杀来吃肉!”
    “不许走!安禄山要来了,不许你们走!我们要死,你们也要一同死!!”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我感到一阵阵眩晕,脚下被人群逼得不住后退。杨续挡在前面,雨点般的拳脚尽数落在他身上。他大约是担心还击会使群众更愤怒,所以并没有反抗,只是尽力阻拦人群,并冲如焰喊道:“护持娘子!”
    然而如焰和我还没走两步,就有人一把抢过她身上的包袱,将她推倒。如焰头发散乱,努力爬起,却不知又被谁拽住,再度重重摔倒在地上。
    我惊叫着去拉如焰,她拼命摇头:“娘子快走!”
    “娘子当心!”杨续的声音在几尺之外响起,我却已无暇他顾。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眼看就要撞在我身上――她竭力将孩子举得高高,脸上是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神情。我一手扶着腹部,另一只手则正伸出去拉如焰,本来就无以维持身体平衡,而余光觑见妇人的神色,步子迟滞了一下,没能及时避开,右肋当即被撞个正着,猛地向左摔倒。
    失了理智的群众就像是末世片里的丧尸。他们仿佛完全忘记了我们是他们的同类,径直踩过我们的身躯,有的人被绊倒,后来的人就踩在前面的人身上,重重叠叠。哭声、喊声、尖叫声一同钻入耳中,一层又一层的人压在我们上面,挡住了天光,世界堕入一片昏暗。我不知自己的身体被踩踏了多少下,只能竭力护住小腹。
    所幸踩踏并没持续很久。我听见杨续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把刀……杀过奚人和契丹人,谁敢……”另一个声音则指挥着人们彼此搀扶起身,但他说了什么,我却没听清楚。
    我是被王维扶起来的。杨续的刀已经收回了鞘里,他跪在我的面前:“我初时就该拿出军中的手段……娘子受伤,我万死难赎。”
    王维连声问道:“你痛么?可伤了骨头?还有孩儿……”
    “原来王给事的娘子有孕在身。娘子还好么?”那个叫韦三郎的年轻人在旁问道。我这才认出,刚才那个指挥众人疏散的人就是他,他竟认得王维。
    “尚可。”来自骨肉肌肤的外伤疼痛,尽数被小腹的疼痛掩盖,我咬紧嘴唇,示意杨续起身:“如焰呢?”
    如焰面色委顿,抬手擦着嘴角,另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垂落,大概是骨折了:“婢子腿脚无恙,还能走动。”
    我咬咬牙,从包袱里摸出两包用延胡索制成的止痛药粉,递给如焰一包:“你将药吃了,暂且捱一阵子,我们先出城。”又对杨续道:“你和如焰同乘一骑。”
    杨续依言将如焰扶上马背。我将剩下的药粉送到嘴边,迟疑了下,又将药包塞进怀里,强忍腹痛,一跃上马。
    王维忧心忡忡,却拗不过我。韦三郎似已猜到我们的计划,轻声道:“王给事,我方才问了人,城西已经大乱,王公百姓到处逃窜,有人趁机劫掠、放火,你们带着女眷,不宜轻易涉险,反而不如向南,先从明德门或安化门出城,再转向西面,以你们这位部曲的武技,必能护持周全。”
    韦三郎称杨续为部曲,自是因为发现了杨续从前的军人身份。王维颔首,向韦三郎一拱手,语气郑重:“多谢义博小友救我家眷,容我来日再表谢忱。小友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