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三郎躬身:“给事为我父执,何必客气。”
    长安城南居民较少,不似北面人烟稠密,我们向南走的确容易得多,但这只是针对外部的危险而言:剧痛不断从腹内传来,痛感时而尖锐,如荆棘千万,时而钝滞,如巨斧重锤,和四周的惊叫、哀哭声一起,击打着、撕咬着我的神经。
    痛。好痛。
    我苦练骑术多年,算得上鞍马娴熟,但到了现在,双脚已经踩不住马镫,执鞭的手抖个不停,身下渐有热流涌出,洇湿了鞍鞯,马儿嗅到血气,益发紧张,跑得更快,平时可以忽视的颠簸,此刻却让我痛苦得喘不过气。为了分神,我开始胡思乱想:义博,这两个字好耳熟,是谁的字号?富坚义博吗――最能拖稿的富坚老贼?……
    昏昏沉沉中,我们走到了开明坊与保宁坊之间。然而……不远处的明德门,也燃起了一片火光。
    我仰头看天。天色明净,万里无云,酷热的阳光如有实质,烧灼面庞。
    那热度究竟来自阳光?还是长安城四处燃起的火焰?
    我闭了闭眼,重又睁开,指着杨续,对王维道:“你带上他……先走。去追圣人的车驾,往咸阳望贤宫,还有马嵬……”
    “阿妍你住口!”王维打断我,又气又急,“你歇一歇!不要说话!”他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夺过我的马缰,将手递给我。
    我去抓他的手,腹中却蓦然涌来一阵撕裂般的痛。那种痛和之前全不一样,好像有东西在下沉、在塌陷,五脏六腑都痛得简直不再像是我自己的了。伸出去的手失了准头,摇晃的身体险些从马背上栽落。
    “娘子!”如焰尖叫。
    血浸透了马鞍,鞍鞯边缘有一滴一滴的红色液体落下,将王维浅绯官衣的下摆染成更深的颜色。他将我抱住,摸了摸我的脉搏――他也粗通些医理――慌乱地对杨续喊道:“寻一辆车来!”又从我的怀里摸出那包止痛的药粉,送到我唇边。
    失去大量血液的过程,当然让我害怕。我怕得全身都在颤抖。但也许这种恐惧太过强盛,反而促使我生出了一种自我保护式的,微茫的侥幸心态。不会有事的!我平时那么注意锻炼身体!我用仅剩的力气摇头。
    就在此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来了,义博……那是韦应物的字号。
    韦应物的父亲韦銮是著名的画家,他和王维认识也在情理之中。听说他少年时放荡跳脱,经过战乱的涤荡,才成了那个“邑有流亡愧俸钱”的韦应物。
    而这个转变,好像,好像,就发生在刚才啊。
    我们都是大时代里身不由己的尘沙,一粒沙和另一粒沙擦肩而过,谁都没时间为对方的身世而悲叹。
    “你怎地不吃药?”王维打断我的思绪,急切道。
    “有孕时……服药……不利于孩儿。”我轻声说。
    “你若不好了,还要什么孩儿!”他嘶哑着喉咙,语气说不清是愤怒、焦虑还是悲哀,“你平安足矣!旁人怕什么无后绝嗣,我不怕!”
    杨续很快带了一辆车回来。他们将我扶上车,王维道:“我们向东面的慈恩寺去,寺中有几位上人,皆通晓医术。”
    如焰担心:“寺中的阿师们若是嫌憎妇人……”
    王维沉声道:“如今没有乱民的所在,只有寺庙道观了。佛法慈悲,岂有不肯活人之理!”顿了一顿,又道:“倘若上人们真个不肯,我纵是跪下,也要求得他们应允。”
    我昏了过去。
    注释:
    [1]据韦应物墓志,韦应物字义博,排行第三。
    因为怕被大家骂,所以蠢作者丢下这章就跑了,并鬼鬼祟祟地跑到了豆瓣阅读的办公室,坐在楼顶上,以免被大家追上来打骂。
    第93章 天街踏尽公卿骨(王维)
    慈恩寺南池里的白莲开得正好,微风过处,便有极淡极远的幽香,浮动在空气里。
    王维的嗅觉一向敏感,他能分辨产自吴兴不同山头的紫笋茶,能通过山中草木的湿气判断晴雨,但在长时间被那样浓重的血腥气包围之后,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对气味的感知。
    “檀越吃了朝食不曾?”
    王维从沉思中惊醒。他转过身,面前的僧人身躯肥胖,脸庞白而圆润,笑容恳切。他更熟悉僧人从前的身份和名字――李林甫的第五子李崜――但还是选择用出家人的习惯来称呼对方:“尚未。阿师吃过了?”
    李崜愣了一下,苦笑道:“也不曾。叛军已经进了城,寺中也不安宁……但人不可不饮食。我陪檀越吃罢。”
    他神色温厚,关怀之意甚深,王维心头一酸,脱口道:“我怕……”
    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已经昏迷了三日。
    “我看王郎不必担忧。”李崜摆摆手,换回俗家称谓,引着王维往居士院的方向走去,“天下的人哪个不想留住青春容颜,可又有几人能做到?而郁小娘子,咳,以我如今的岁齿,以‘小娘子’呼之,也无不可……郁小娘子这许多年来,仍是年少时的模样,分毫未老,实为造化所钟、神明所爱,福德深厚,必不……”
    王维蓦地站住。多日未曾好睡,他的思绪本来有些迟钝,却突然间变得十分明锐:“造化所钟、神明所爱?”
    朱颜不老,青鬓长青――这样的人,他不止认识阿妍一个。
    那位见过谢朓的、出没于名山之间的、尊贵如玉真公主也要将之奉为上宾的焦炼师,也是这样的人。